正文 第74章 我殺陳玉成(1)(1 / 1)

六指從縣城剃頭回來,帶回來一個重要消息。像往常一樣,一有需要告人的事情,他把剃頭挑子、推子、刨子、锛子、刀、鋸、剪、叉往家裏一扔,就開始在村裏挨門挨戶地亂跑。跑起來像吞了一塊熱紅薯的狗,興奮,急切,慌亂,腿腳四處彈踢,四處亂跑,但嘴裏說不出一句話;熱薯吞吞不下去,吐吐了可惜。隻有興奮和急切留在臉上,臉上憋得青白,往下滴豆粒大的汗珠。等事情過去或平靜以後,六指不激動了,你摸著六指的膝蓋,與他促膝談心,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感歎,迷茫,著急半天說:

“從何說起呢?……”

是呀,從何說起呢?當時我和村裏所有人一樣,比如和孬舅、豬蛋、曹成、袁哨、白石頭白螞蟻父子、瞎鹿、沈姓小寡婦一樣,認為六指是個很笨的人,連個事情都表述不出來。有消息帶回來,等於沒消息帶回來;或者說還不如不把這沒消息的消息帶回來,讓大家白白跟著著急,事後心裏又很不踏實:到底發生了什麼呢?孬舅或豬蛋,往往上去就踢六指一腳:

“從何說起,是啥就說啥,嘴裏怎麼像噙了條雞巴!”

我當時也想上去踢他。但等我長大成人,與一些有教養有知識自己或別人都認為他們很了不起的人混了一陣後,我突然覺得我們在大清王朝時錯怪了六指。是呀,事情從何說起呢,小到一芥塵埃,大到人、騾子、馬、地球,任何事情都圓圓忽忽,從哪裏下嘴是好呢?我感到我也突然變成了六指,我所經曆的任何一件事情,也都無從說起。大家問我那件事、某年某月某日是怎麼回事呢?我也往往像一條吞了熱薯的狗,慚愧而又茫然地說:

“從何說起呢……”

當然,立即也會有諸如孬舅、豬蛋一般的人來責備或蔑視我,如同大家突然一塊回到了大清王朝。當我哪天突然遇到一個如我般的笨嘴葫蘆般的同胞,我會感到特別親切。與他相互撫摸著膝蓋,一言不發,看著看著,就相互感動得熱淚雙流。當然,這是顧影自憐。當時我們對待六指,就是用腳踢他。但越是踢他,他越是著急,嘴裏越發說不出話。替他著急半天,我們也隻好歎息一聲,孬舅把手中的劈柴棒子扔下,說:

“照我年輕時的脾氣,挖個坑埋了你!”

這次六指從縣城回來,肯定帶回來比往常更重要的消息,因為他跑得比平時快,嘴裏吞的熱薯比平時燙,比平時多。最後全是憋的,村裏人家還沒跑完,人就憋倒在一家豬圈裏。潑了半天泔水,才將他潑醒。醒來更不會說一句話。大家於是知道,延津,我們的故鄉,本來風平浪靜,現在發生了六指所容納不了的事情。村長白螞蟻立即做出決定,讓他的通訊員白石頭到縣城打聽一下,路費和出差補貼由六指、瞎鹿和我三人分攤。但沒等白石頭上路,在縣衙門裏當捕快、皂隸和劊子手的袁哨回來了。他手執通紅的劊子刀,比劃著給我們說,再停幾天,延津要發生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太後要到我們這裏了!

太後,不就是慈禧葉赫那拉氏嗎?我們立即歡呼起來。是太後嗎?沒弄錯吧?她老人家日理萬機,怎麼會到我們延津來?她是來視察,還是來考察?是專門來與民同樂,或是順便路過?是泛泛看一看,或是專門來研究一個問題?是坐轎或是騎馬?是吃雞或是吃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