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機到了,夜長夢多,現在我宣布:出發!”
接著大手一揮,幾十萬人,包括我、孬舅、豬蛋、曹成、袁哨、瞎鹿、沈姓小寡婦、白石頭、白螞蟻等人,開始瘸著仍在流血的蒜瓣腳,踏上遷徙的征途。臨走時告別爹娘,自然又有一番啼哭。不過走出幾十裏,我回頭張望,塵土中的爹娘已經看不見,樹篷頂上的朱元璋,仍揮手向東,一個姿勢在那裏站著,既像一個石膏塑像,又像金光四射的西天上慈祥的如來佛。多少年後,我心裏有些不服,朱,你大手一揮,勵精圖治,就把我們幾十萬人的命運拋到了千裏之外的異地;但在當時,朱在我心目中卻異常高大。當在路途上,曹成、袁哨一邊挑腳上的水泡,一邊重提他們當年的曆史時,一次我差點與他們打起來。何況我又想,現在再對朱的揮手不服氣也沒道理。誰能料到誰在哪個地方更好呢?誰能料到哪一個曆史時期哪一塊地方更適合人的生存和發展呢?何況沒有這次遷徙,我到哪裏去找我的故鄉呢?沒有延津為故鄉,又哪來這本《故鄉相處流傳》的小說呢?世界混沌紛繁,千古一泡血淚,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黃河波濤洶湧,遷徙第八十三天,我們到達黃河。在黃土高原的塵土裏趟了近三個月,現在望見翻卷的黃河水,大家眼睛一亮,心頭一熱。馬上就有人扔下鋪蓋卷,去彎腰喝水、洗臉、洗屁股。還有捏下身上的虱子、跳蚤、臭蟲往水裏扔,說:
“看你再咬我!”
曹成與眾不同,不做這些瑣碎小事,開始發表演講,說:終於見到黃河。看到這黃河,使我想起那黃河。由說黃河,又說起遷徙。曹又大而化之地說:說到底,路途並不辛苦,沿途看看山,看看水,說說笑話,一天也就過去了。一天一天摞起來,現在也到達了黃河。說辛苦與可怕,都是後人猜測和描述的,看這黃河水。說完,低頭挑自己腳上的水泡,準備過河。大家點頭。說曹成這人縱有千般缺點,但他有一點還是不錯的,就是實事求是。當然嘍,也有不同意曹成說法的。比如,袁哨就覺得路途很辛苦。他身體過胖,平時走路一步三晃,氣喘籲籲;踏上千裏征途,每日都要走,好不容易走到黃河邊,當然辛苦。白石頭也覺辛苦,因為一刮風下雨,風雪交加,他的眼睛就看不清,像眼睛沒有複明之前的瞎鹿一樣,走路得拉著他爹白螞蟻的衣角。現在看到黃河,眼前一片黃,什麼都看不見,暗暗叫苦。瞎鹿一開始不覺辛苦,自老婆沈姓小寡婦懷孕以後,就覺辛苦。孬舅、豬蛋年輕力壯,又都當過屠戶,不覺得辛苦,但兩人過去都當過“新軍”小頭目,現在淪為一般流民,前些日子朱和尚又一時心情激動,任命瞎鹿為眾人小頭目,兩人表麵不說什麼,但心裏到底不很受用;兩人背後滴咕,朱英明是英明,就是太愛激動,一激動起來胡亂用人,哪有不出錯的?所以他們心情不暢,有心理負擔,也覺辛苦。就這樣,關於辛苦不辛苦,麵對黃河,挑起一場爭議。惟有六指手攥剃頭刀,緊鎖眉頭,蹲在地上一言不發。豬蛋上去踢了他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