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讓我再回想一下世界上的最後的12天吧。我的肝腸的琴弦說到底現在也如同一堆馬糞了。你收割完的大地,現在終於不見你的身影而回蕩著你的魂靈,我一遍一遍趟過你墳前的蒸騰的油菜花──怎麼在你要離去的時候,你墳地的周圍,開遍著一片一片的黃花呢?──再尋覓著你的時候,你分明就在我的身邊和身後。你看著我的痛苦而無能為力。我知道,你對自己的離去從容鎮定,但這個時候你心裏一定是為我難受了。這是我最後要離開你看著你的遺像你流露出痛苦表情的另一個根由。你躺在棺木裏的表情,倒是如同你生前的日常的表情──姥娘,在最後的12天裏,我們並不是沒有安靜、溫馨和歡樂。你在最後的日子裏,還給了我們你已經恢複和已經好轉而且眼看就要恢複如初的跡象。你恢複那天,你說你渾身輕鬆。到了晚上,吊針去掉了,藥也不吃了,你躺在床上那個安詳和笑容。我放心地輕鬆地端著茶杯在你麵前走來走去。在你的麵前,我和小弟還下了一盤象棋。你雖然不懂象棋,但你一直在關心著我們的棋局,看著你孩子們的表情。終於,我們推開了棋盤,你問:「誰輸了?」──這是你問話的方式,你從來不在這個世界上關心誰贏了,你關心的是誰輸了。我答:「我。」接著你就咧開嘴笑了。你把你床邊的水果,推給我們吃。姥娘,我多麼願意這種安靜和安慰的時光凝固到那裏或者至少是再拖長一些。我甚至已經想到第二天要離開你了。你看我對你是多麼地放心。但你接著怎麼就又反複了呢?不就是一個感冒嗎?但令我吃驚的是,這在反複麵前,你也一直是從容鎮定的。你似乎早已知道了自己的結局,無非中間用一個假相來騙騙我們是嗎?如果真是這樣姥娘,你可真讓我無地自容。因為就是這種假相欺騙了我,讓我的自私和懶意一下就增長了和迷糊了,一下就覆蓋了我的意誌。你的反複是在第三天的夜晚。這天夜裏就是我值班呀。我明明知道你在那裏又開始不舒服和異樣了,我明明看到你在那裏又喘了,但我以為又像以前那樣很快就要過去了。我沒有給你采取措施,我還吼了一句讓你睡。我不知道這個時候你真實的痛苦。但你這個時候在我麵前顯得是多麼地聽話呀。你也就是響應了我一聲,忍著痛苦接著就睡了。你還說要喝一碗酸辣湯,其實我是忍不住自己的困意,我還找了一個「喝這湯接著又咳嗽」的理由,我沒有給你做。你也是聽話地響應了我一聲,接著就又躺下來。半夜我被你的咳嗽聲又驚醒了。我看著你將身子折起來在那裏咳。你看著我還說:「躺著吧。」我就又真的躺下了。姥娘,就是因為我,給你耽誤了寶貴的一夜的時間。從此你就再沒有恢複過來。姥娘,你從八個月把我養大,沒想到這個黑孩子,到頭來倒成殺你的凶手了。姥娘,是我害了你──但你接著又是多麼聽我的話呀。雖然你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結局。你已經不讓再在自己身上紮吊針了。你已經要拒絕自己和外部世界的信道了。誰說也沒有用。你說得是那麼地平靜:「事情不是強著來的。」但這個時候隻要我一到你的床頭,我趴到你的耳邊和臉上輕輕地說上一句:「姥娘,紮上吧。你要這麼想,我們怎麼辦呢?」這個時候你看我一眼,就笑著又輕輕地點點頭,就又讓左手和右手分別都紮上了吊針。一晝夜一晝夜左右開弓的吊針,限製了你的自由。但你一聲不響。這需要多麼大的毅力呀。當時我主要是抱著一種希望,在我謀害了你之後;你當時雖然已經明白了一切,但是你主要是為了安慰我和為了在這最後的日子裏附和著你的孩子,你竟繼續在忍受著多餘的痛苦,姥娘,如果我早知道這樣,我肯定不讓再給你紮吊針。為了這個,我也應該狠狠扇自己幾耳光。現在扇我耳光的人不是已經不多了嗎,姥娘?你被我謀害了無話可說,最後你倒在了我的懷裏。當我抱著被我謀害的我親愛的姥娘的時候,我後悔這刀刃怎麼沒有轉向自己呢?──姥娘,在最後的日子裏,你對我的幫助從不拒絕。我連續幾天值班,你從來不說什麼。你不催我去睡。這與你病前的處事原則是相違背的。現在當你離去之後我再一次明白,這一切你還是為了我。你並不是無意的而是有意的,你無非是想讓我以最後的體力,來消磨掉我後來的痛苦和悔意。但你想沒想到姥娘,正是這樣,才讓我親手害了你。姥娘,我們一塊又把自己的鑰匙給丟了。為什麼我剛回去的時候沒有讓你去住醫院呢?為什麼心裏總是抱著僥幸心理呢?為什麼心就沉不下去和安定不下來呢?姥娘的事情、病情你仔細地想過和安排過嗎?沒有。雖然你的好轉欺騙了我,但是姥娘,我還是沒有把你的事情當成最重要的事情呀。不然結局不會是這樣。是我潦草地結束了你的一生。姥娘,你可真是白疼了我。最後你以生命幫助和附和了我,可是姥娘,這個你從小養大的黑孩子,值得你這麼做嗎?你的離去雖然會在黑孩子麵前出現一段空白,使他覺不出時光的流逝和意義,但是姥娘,你直到最後,還是和你的黑孩子一樣錯了。我們現在隔著一個世界,我不知道你在那個世界感到後悔了嗎?當我們不能共同高興也不能共同懺悔的時候,我們可就真的像探監的母親隔著鐵窗看服刑的兒子一樣,你看著也就看著了,但你不能說世界上最平常也最溫暖的一句話:孩子,跟我回家吧。姥娘,你的離去,可不就使我失去了最後和固有的立腳之地和家嗎?當你越過蒸騰的油菜花離開我們和向我們走來的時候,我也就恍乎經曆了過去、現在和未來。鄉村那個小院的院牆是去年才翻拆一新的。就像最後的12天你不拒絕我的幫助一樣,最後的幾年你也沒有拒絕過我們。但在新的院牆起來院子也顯得氣象一新的不久,你卻毫不猶豫地告別了這個小院。為了這個,我多麼感謝去年的夏天呀,我和你在這氣象一新到處飄滿了棗花和棗樹香味的院子裏,共同生活了四五天。但我沒有想到姥娘你走得這麼快速,讓我絲毫沒有準備地你仍掉了讓我失去了我們的小院。過去你不是不同意翻拆院牆嗎?去年你怎麼就同意了呢?既然你同意了,現在怎麼又毫不商量地把它給扔掉了呢?姥娘,你不是這樣的為人。你把你的孩子扔到了半路,接著你一個人就回了家。姥娘,在我八個月和八歲的時候,你不是這樣做的。
姥娘,你太不象話了!──這是我經過最後的相處之後,自發地從心裏要給你說的第一句話。
姥娘,對不起!──這是黑孩子經過一段時間的空白,對你和對他自己所要說的最後的一句話。
當然,當他幾十年之後再和你相會的時候,他還有其它許多話要對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