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卷二 一塊石頭、一副剃頭挑子和一隻猴子的對話(3 / 3)

(六指一邊得意洋洋地嘴邊撮起白沫說著,一邊已經從腰裏掏出了一個小銅鑼,不由分說──真的是不由我插嘴呀,真是死都不讓我死個明白,就開始在那裏自顧自地「當當」地敲了起來。──於是好戲就開場了。果然他的戲也是了得呀,他的鑼一敲,他的剃頭鍋子就開得更歡和眼看著就沸騰了。突然,鍋蓋就像飛機裏的飛行員一樣給彈了起來,一下就彈到了半空中和藍天上。接著,鍋裏就真的蹦出來一個活物來──原來六指是擔著這樣的擔子來跟我逗著玩和解解悶子哩。他是有備而來而我是盲目的,他是有心的而我是隨意的,他是有陰謀的到頭來是我天真地上了當,我在他眼皮子底下精心編織的一切到頭來都被他一網打盡於是我在他麵前立刻就現了原形。他容忍了我大大小小的陰謀隻是為了更大的開心──誰沒有一種惡作劇的日常心理呢?無非我們偉大的六指叔叔有這樣一個實現的機會,而我們永遠沒有這個場合和機遇罷了。六指叔叔,我不怪你,我覺得你所做的一切,就像我剛才所說,並不一定是衝著我來的,而是飽含著對整個世界的仇恨;隻是我運氣不好,今天偶然撞到你槍口上罷了。事到如今,我隻有破碗破摔傻乎乎地看著自己倒黴就好借看著別人倒黴一樣幸災樂禍去了。六指叔叔能這樣選中我,說不定還是我的榮幸和覺醒的開始呢。如果今天六指叔叔不擔著剃頭挑子正好轉到後河溝裏,我還得不到這個機會和看不到他的表演呢。我還永遠不知六指叔叔肚子裏都藏些什麼陰謀和剃頭挑子裏藏些什麼貨色呢。我以為剃頭挑子就是一副剃頭挑子呢,原來剃頭挑子裏還有內容。就像我在街上看到熙熙攘攘麵無表情的人以為他們都是千篇一律,誰知道他們各人還有各人的想法各人還有各人的因緣和歸宿呢?人生前是看不到了,人死後別人卻看了一場好戲。世界上的人,原來一人一個死法。世界上的葉子沒有一片是相同的。──六指叔叔的燒筒裏、馬筒裏、頭筒裏和一頭涼一頭熱現在說的是熱的那一頭的剃頭挑子裏到底裝的是什麼東西呢?這個時候我對世界的好奇心,早已超過剛才六指把我批得體無完膚的痛苦了。剛剛被人打了一棒,頭上還起著大包,現在又傻嗬嗬地站在街上看自己的熱鬧了。六指叔叔手裏的小鏜鑼在不停地敲,我站在六指叔叔身邊看著冒著騰騰熱氣的剃頭筒,我的期待心比六指叔叔還要急切呢。我忘記了我剛才還和六指叔叔有著深仇大恨和切膚之痛的矛盾呢。我一下就回到了兩個輩子之前我們還在異性關係時代我拉著六指叔叔的大手走街串巷的親密關係之中。我在那裏像以前一樣拍著手說:

「六指叔叔,敲快一點,再敲快一點。」

當然這個時候我潛意識中還沒有忘記,我這樣原諒和倒退著六指叔叔,六指叔叔會不會也這樣原諒和倒退我呢?但我幸運地發現在小鏜鑼麵前,六指叔叔也有些忘乎所以了。他也一下忘記了目前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了──「此情此景」是一個多麼讓人忘記過去的時候和名詞呀,雖然我們在清楚和清醒的時候明明知道忘記過去就是意味著背叛呢。──六指叔叔已經上了我的當──這下誰上了誰的當呢?也開始在那裏興高采烈和手舞足蹈起來。甚至還與我交換了一下興奮的眼神。世界一下變得多麼的美好,世界一下就變得和睦、和藹、和氣、和風細雨和和平共處多了。不管這個眼神是理智的還是衝動的,我都為這個眼神的回答而對六指叔叔心存感激。到底你讓我過了這一關呀。我馬上又媚諂甚至有些下作回答了他一個更加誇張的眼神。我和六指叔叔都很愉快,好象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產生過不愉快一樣。瓜不苦怎麼會有後來的甜呢?六指叔叔手裏的小鏜鑼,敲得更加急促而緊張。震動著世界、剃頭挑子和我們的心。但是,鍋裏和筒裏的東西卻是千呼萬喚不出來。一下不出來六指叔叔看看我還在那裏胸有成竹,二下不出來六指叔叔看著我嘴裏說了一句「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等待。」我馬上理解地點了點頭。裏邊的東西早一點出來和晚一點出來對我價值是相同的。既然我呆在這後河溝日複一日千篇一律,它晚一點出來還拉長我欣賞的心情和消磨我一點無味的時間呢。我現在的時間不是消磨一點就少一點,而是消磨一點興奮就多一點呢。我把這點意思告訴了六指叔叔。六指叔叔做出當然的表情點了點頭。我們在這一點上又統一了。但是到了三下四下物什還不出來,這時就不是我,而是我們的六指叔叔就有些急和頭上已經開始冒汗了。當然他是在問自己而不是在問我:

「怎麼回事?」

當然這也不需要我的回答。六指叔叔也沒有傻到要聽我回答的地步。鍋裏和筒裏是不是沒東西呀?當我終於等待不得臉上露出焦急表情的時候,六指叔叔一邊憤怒地瞪了我一眼,一邊自己心裏也有些發毛了。又問:

「怎麼回事?」

當然這也不需要我的回答。六指叔叔又急促甚至有些急躁地敲了一陣鑼,終於也按捺不住自己了──他也有按捺不住自己的時候?這時一下就把我給忘記了,開始自己給自己釜底抽薪和不顧麵子和環境地說:

「是不是東西給跑了?」

接著便不顧一切地跑到筒前去看,去撈,去攪,去搗。我在遠處看他一開始還是著急呀,後來不知在水裏撈到一個什麼,終於放下心來,一溜煙地又跑回到我麵前,一邊抹著頭上的汗,一邊一副把心放回肚裏又一次把我當成親人地說:

「沒有跑,沒有跑,還在水裏呢。就像我剛才躺在躺椅上聽你說話一樣,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它也在水裏隨著溫度的上升泡著泡著就睡著了──我們在洗澡堂子不是常有這種情況嗎?水泡著耳朵,它沒有聽到鑼聲!」

我馬上做出一種理解的樣子說:

「那是,那是,誰沒有大意的時候呢?」

六指點了點頭,接著就又興奮和急促地敲起了鑼。這下果然就奏效了。隨著鑼聲急促的響起,一個物什「崩」地就從鍋裏和筒裏蹦了出來,一下就蹦到了半空雲中。六指還在旁邊講解著說:

「看它蹦得多高!」

我點點頭。但是等這物什落下來,落到我們腳下身上還水淋淋地向我們做揖的時候,我可有點啼笑皆非了。這是一隻什麼?原來是一隻愣頭愣腦的小泥猴。本來猴子應該滿地滴溜溜亂轉,但是它不轉,就像人一樣在那裏蹲著看人。看看六指,再看看我。而且看出來它還有些敵我不分,因為它看著我的目光,和看著六指差不多。並沒有對六指顯出特別的深情嘛。眼睛倒是滴溜溜地在那裏亂轉,但是轉起來總有些呆滯和木然。怎麼一個猴子的眼珠,轉起來像人的眼睛那麼困難呢?它是不是有些傻喲?這就是六指跟上了時代潮流在同性關係的時代沒有趕上在生靈關係的時代終於趕上的結果和末班車嗎?這就是你的同伴和夥伴麼?同時我大不敬地還有些懷疑,當我們搞生靈關係在糞堆前和在打麥場的舞台上表演的時候,不是一切都規定好了嗎?郭老三不是還發表了一通議論最後最到大家的一致通過已經達成協議和決定了嗎?──可以搞羊搞兔,可以搞豬搞毛驢,但是就是不能搞猴子。呂伯奢不是牽了頭猴子上去又被人轟下來了嗎?本來規定不讓搞猴子,這時怎麼倒是又出現髒猴子了呢?是不是事情並不像六指說的那麼誇張而他也沒有那麼偉大呢?是不是他在同性關係的時代沒有什麼作為而在生靈關係的時代也同樣上不得台盤呢?這隻猴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是當初我們丟棄和開除、例外和圈外的那一批裏的一個吧?是不是因為六指是圈外猴子也是圈外在流浪和逃亡的路途上兩人偶然相遇於是就惺惺惜惺惺地撞到一起和結合在一起了嗎?本來都是兩個人渣,現在又聯合起來要在我這裏充大眼燈嗎?我還真得小心一點,我還不能上這個當呢。而且接著看他們兩個在一起的表現,我又發現一些更不正常的情況。六指見了猴子倒是顯得很親熱當然在我麵前的表演也故意有些誇張,他見了猴子就拋下了我上去就親了猴子一口,接著他的嘴唇上就是一圈泥印和一股剃頭水的味道,他做出幸福的樣子還回頭來看了我一眼,但是在他做這一切的時候,猴子怎麼就沒有反應和響應呢?猴子就蹲坐在那裏不動。接著倒是對我齜著牙笑了笑。這難道不是對六指的一種嘲諷和不屑嗎?六指不揭他的鍋蓋還好一些,我心裏充滿了自卑、自責和覺得活著就是多餘,現在他一揭鍋蓋倒讓我陡然增強了信心於是就和他平等了。你也不過如此呀。看來把好話說到前頭總是讓我們失望呀。但是六指竟是那樣地渾然不覺,仍是那麼投入、深情、全力以赴和旁若無人。他抱著那隻小泥猴親呀親的,渾身上下都親遍了,最後他渾身弄得成了一個泥人和小猴也沒有什麼分別了,但是看上去他還沒有親夠呢。而且,看上去也不全是表演呀。表演怎麼能那麼投入呢?此情此景你要對他有什麼懷疑,倒是你要懷疑自己是一種嫉妒了。這時我們隻能把理由歸結到他在過去的曆史上離戀愛和關係畢竟是太遠了,是不是現在有一種要把本撈回來和要將過去的歲月補償回來的心理呢?是一種一天要當兩天過的樣子。有那麼一種急切和衝動。──但是,猴子跳出來沒有錯誤,你親也沒有錯誤,投入也沒有錯誤──唯一和最大的錯誤就是,你雖然做了這一切,但我們並不承認你。我們有我們的規則。你把我們排除的小猴揀了起來,現在又想混到我們人堆裏濫竽充數──這時恬不知恥的就不是我們了。一下我像猴子翻跟頭一樣長高了,身子骨又像剛才的石人一樣堅固了。敵人所犯的錯誤,會使我們的形象增長和地位穩固。當我們是兩個人的時候我一敗塗地,現在有了三個人我倒站穩了腳跟。為了這個,不管我們的運動和大夥包括我本人在別的場合是不是承認這隻小猴都難說,但是在這獨特的場合和此情此景之下,我還是感謝這隻來曆不明的小泥猴。你一下讓我恢複了曆史感。就好象一個牽牽扯扯和嘮裏嘮叨的女人使我們一下陷入網裏當我們無力掙紮的時候我們也就平靜地看著藍藍的天空一樣。感謝你,朋友,讓我看到了藍藍的天。但這時六指還沒有完呢。還在那裏嘮嘮叨叨自顧自地對小猴深入呢。他甚至對小猴的不耐煩和嘬牙花子都沒有反應。當然他把我這樣一個局外人及剛才我們之間的深仇大恨更是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在他麵前,我一下倒是成了局外、圈外和例外了。一下子倒是沒我什麼事了。既然這樣,當初你還喚醒我這石頭對我進行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幹什麼?為什麼在趕集路上要把我拉到半道呢?為什麼爬了半天高又把梯子給抽走了呢?現在你讓我是進還是退呢?是回到石頭還是回到狗呢?是接著給你做檢查還是一下就開始重新看不起你呢?我把握不準呢六指叔叔。當我再一次喊他的時候──由於他的忘情和目標轉移讓我熬了過去──怎麼我的喊聲也沒有引起他絲毫的記憶呢?他怎麼一下就要淹沒在現實裏而拋棄了所有的曆史呢?──這不和你剛才的理論要背道而馳了嗎?你剛才還一把把我推到曆史的深淵讓我不能自拔呢。──我們的六指叔叔,這時還不管不顧地在那裏囁嚅著絮叨呢:

「我的猴兒,我的親親,你是我透過多少人才找到的一個可心呢?不要以為我是一個不胡思亂想的人,不要以為行為上和身體上給我排出了圈外和例外我的內心也就在圈外和例外了。倒是越是這樣,我比你們的要求和追隨還要強烈和凶猛呢。我一天一天走在山路上想什麼呢?是什麼支撐著我從這一山走到那一山從這一天走到第二天呢?也就是這些強烈和凶猛的念頭罷了。不然我不早就灰了心蔫了腦袋也成了小劉兒一樣的石頭了嗎?念頭和信心,是我和小劉兒最大的區別。我是人死心不死,而他是人還沒死心早已經死了。哀莫大於心死。什麼是行屍走肉呢?這就是行屍走肉了。當我沒有女人的時候,這種生機勃勃讓我拉動了黃河;當我沒有男人的時候,我哪一天不把村裏所有的男人過一遍呢?他們在我的腦海裏還走著模特的步子呢。但是我透過一個個的他,還是沒有尋找到他。但到了生靈關係就不一樣了。我終於有我的小猴了。我承認它比起別的動物來是小一些,瘦了一些,呆了一些和癡了一些更接近人一些因此我也知道你們為什麼要丟棄它是因為它跟過去沒有什麼區別──但你們丟棄的東西我就不能揀起來麼?我非要以你們的標準為標準麼?這裏有一個前提是,當我按著你們的標準生活的時候,這個標準並沒有給我帶來什麼,我落得兩手空空;當我不按你們的標準生活的時候,我什麼都有了泥猴有了當然我自己也就有了。真是踏破鐵鞋沒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還明告訴你們,這隻猴子就是在你們散場之後的糞堆前撿到的。泥猴已經被你們摔得奄奄一息。等你們人去樓空的時候,我照它臉上噴了一口水,接著就把它背回了家。當天晚上我們就拜堂成親。說起這一點泥猴對我還有意見呢,說我還處在恢複和養傷的階段,你說拜堂就拜堂,說成親就成親,落得直到現在,我對夜晚還有恐懼症呢?──說得徹底一些,這不是乘人之危嗎?但具體到我身上,理論就不是這樣了。親愛的泥猴,我對你的尋找,早已飽含著深情;我不是因為找不到別人才隻好找你,一切就湊合了──當然我這話既是對泥猴說的,也是對你們說的,我不是找不上別的生靈才找泥猴──是因為我看到它,就想起了過去的溫暖的異性關係的時光,在郊區一個溫暖的夜晚,一個叫柿餅臉的姑娘;或是茫茫無垠的雪地裏,走著一個穿著紅棉襖紮著綠頭巾的故鄉少女。同性關係時代不是拋棄了我嗎?我一下就越過了你跳躍到了生靈關係的時光。我是從柿餅臉一下到泥猴的。說起來這中間有多麼大的空間地帶呀。讓人感到悲哀的是,當曆史像故鄉的田野一樣出現這麼大的空白地帶的時候,你們竟沒發現就是發現了也熟視無睹,任一個人──而這個人竟是掌握你們腦袋的大師六指──像當年拉動黃河一樣拉動了兩塊曆史──心靈的縫隙才慢慢彌合。──這才是我尋找小猴這場壯舉的唯一原因。說起來也有些後怕呀,幸虧猴子被你們排除到圈外,如果泥猴沒有被你們排除、排斥和扔到糞堆旁的話,我不就永遠沒有指望了嗎?幸好我們出現了分道揚鑣,才有了現在光明的結局。剃頭挑子還是原來的剃頭挑子,但是現在的剃頭挑子裏有了小猴。我再擔起這樣的剃頭挑子,感覺就和以前大不一樣了。就厚重和有希望得多了。當你白天擔著擔子挑著它你可知道晚上它就是一場溫柔呢,這不就有盼頭和生活希望了嗎?白天盼望著夜晚,太陽盼望著月亮。也許有人會問,既然這隻小猴這麼讓我心愛,為什麼到現在還不讓它見天日還對大夥掖著藏著直到今天才給你第一次透露信息呢?──當然我也不是故意要選擇你,你也不要為此有什麼激動,這從剛才小猴在挑子裏呼呼大睡你就看出來我們沒有什麼準備──純粹就是一種偶然,我覺得到了揭蓋子的時候就揭了無非這個時候你正好在眼前和在身邊罷了。我是衝著猴兒而不是衝著小劉兒這點你懂嗎?(我趕忙點了點頭。)──那也不過是因為我過於心愛才不願示人而要金屋藏嬌罷了。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猴兒就不是當初的猴兒你們丟棄的猴兒而是一個全新的猴兒獨特的猴兒因為它已經成為我六指的猴兒──猴兒,你也算是一個有造化的。一般的猴兒不能參與生靈關係我是理解的,但是這個猴兒就像我以前不能入圈是一個例外和圈外一樣現在讓它入圈倒應該是一個例外和圈外了──是它使我再一次拉動黃河。同時,過去看著是猴兒,但我在鍋裏和筒裏煮了和蒸了這麼長時間,讓它整天像吃減肥藥一樣喝著我的剃頭水和洗腳水,瘟頭瘟腦跟了我這麼多天,它就已經不是猴兒了。它怎麼還能是隻猴兒呢?說它是雞是鴨是狗是羊都可以,但就是不是一隻猴兒。接著他指猴為鴨地逼著我問:

「你說,它到底是隻猴兒還是一隻鴨子?」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明白我們剛才的從屬關係並沒有改變,並沒有因為猴兒的出現和我內心的劇烈活動而在本質上增添或減少什麼。並不因為我看得起他或看不起他能改變和觸動我們的本來就規定好的從屬地位和主次關係。一開始的規定是多麼地重要呀。要把開始的規定改變過來是需要幾代人的艱苦努力呢。把握開始比發動一場變動和革命要劃算得多。看起來我還是年輕呀;看起來還是六指有經驗呀。說來說去還是我上了他的當吃了他的陰謀而我對他沒有任何製約。不管我內心是怎麼想和怎麼變化的。一開始寫檢查就永遠要寫下去,一開始對別人發號施令就永遠發號施令。主仆、領導和被領導的關係不隻管幾十年,就是幾十年之後我們見到他還有些不好意思呢。一切都大勢已去了。一切都已經規定好了。剛才六指見到泥猴有些忘情,我趁空活躍了一下思想自由了一下空氣,我以為自己已經鑽出牢籠和飛向了自由的藍天,我在空中已經展開了翅膀和俯瞰了城廓,我已經視六指和泥猴如糞土,但就在這個時候,我身上和腿上被綁的繩索還是被人拉動了,主人並沒有忘記我身上的繩索──在我早已經忘記的時候。這時你終於清醒了,展開的翅膀又耷拉下來,你從九霄雲外一下就跌落到地上摔了個狗啃泥。六指張著黑色的翅膀,一下就遮住了你的身影。他在指鹿為馬地指著一隻猴兒問你:

「這是一隻猴兒還是一隻鴨子?」

這個時候你默默地流淚了。你為這嚴酷事實的回返和倒春寒的來臨不為別人而為自己痛心疾首。你一下縮短著時間就回到了從前。時間並沒有給你改變什麼。你又回到了寫檢查的無邊的苦海和麻煩之中。而麵對這一切你還得明白,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而你的對方沒有責任。你又戰戰兢兢和哆哆嗦嗦了。你的回答早已被別人料到而沒有任何新鮮和出奇之處。麵對一隻猴兒,你戰戰兢兢和哆哆嗦嗦地答:

「它是一隻鴨子!」

隨著這聲回答,六指在故鄉的地位一下就奠定了和牢固了。過去他在九天之下苦苦探索一無所得,現在他一下就冒了尖、躥了紅、超越現實到了九天之上。六指在生靈關係方興未艾的時節,一下就抱住一隻貌似猴子的鴨子。本來是鴨子倒還沒有什麼,關鍵是它隻是一種貌似而還像一隻猴子。這種四不像像廟宇上的獸頭一樣,就開始顯示它多重的力量──不像單純的牛羊那麼薄弱──屹立在世界的東方──搞生靈關係你不但可以變成劉邦和佛祖,還可以變成四不像。甚至人們把剛剛規定的不許搞猴子的規定也給忘記了。六指倒是一下就掙破牢籠飛向了藍天。六指現在倒是可以浮想聯翩了。六指一下就成了新聞人物。我知道,六指現在的得意之日,就是我更加倒黴之時。我就該去寫出更加深刻的檢查挖出更大的思想根源不但挖以前也得挖剛剛過去的那一段自己為什麼要躥上藍天。我從九天之上一下就跌落到了九天之下,接著和馬上就又要下地獄了。我已經找好了紙和筆,我已經做好了再一次被他清醒之後的滔滔不絕批一個體無完膚……但令我驚奇和再一次超出我意料的是──六指也有高明的地方呀,於是他把猴子變成鴨子也就不奇怪了──他向我擺了擺手和搖了搖頭,他說:

「你現在先不要做這個,這個等我忙完專門給你留時間再做還來得及〈──聽到這裏,我一方麵為了將來的延伸而感到一種陰雨連綿的無望,一方麵我也有拖過一天是一天的苟且偷生的僥幸〉,我現在考慮的還不是你,我現在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首先要做的,就是當我在生靈關係中又掀起了一個高潮和在這個高潮中又成為新聞人物時,我該怎麼應付媒體的采訪和鏡頭呢。你先幫我練一下這個更為必要。現在我們就收拾工具,現在我們就收拾漁具,我們馬上一塊到麥田裏去釣魚。雖然我們做了一些成績,但是我們還是要做出一種悠閑的樣子嘛。我們一邊釣魚,你一邊幫我提些問題讓我練習一下回答──這不比讓你在這裏寫檢查和挖思想根源對你更好一些嗎?」

我一邊點頭,一邊感激地說:

「當然,那是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