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卷二 披頭士時代(3 / 3)

「村長息怒,我不知有您老人家在這裏。這孩子我不再管了,一切都交給您就是了。村長您不要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我就沒有立錐之地了。我怎麼能坐到您位置上去呢?──如果是那樣,我不就成您爹了嗎?我哪裏會有這麼大的造化呢?我不該在這裏搶位置,我不該在這裏撒野,我現在就走,我站到外圍和外圈,站到一個您老人家看不到的地方不再惹您老人家生氣也就是了……」

說著,扯著身子就要往外走。本來這時我們的村長還沒有完呢,氣隻生了一半還剩著一半呢,眾人說起來也不答應呢,台上的戲還沒看台下的戲也是剛剛開演呢──按照村長的意思,他還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本來想說你不走在這裏繼續逞英雄把英雄逞到底我說不定倒是佩服你倒是對你不生氣了但是這樣說走就走說就溜我老人家就真的生氣了,我就要把你抓回來哪怕我們今天的戲不看我們的生靈關係先不搞我們先清算一下克服一下糾正一下以前同性關係和異性關係給你慣出的毛病再說!我是有這個氣魄的。沒這個氣魄我也不當這個村長。俺爹眼看著就要倒黴和曆史上第一次栽到我手裏了,但這時天上飛過一隻鳳凰,接著又飛過一隻草雞,接著又飛過一隊斑鳩,接著又飛過一隊燒狗,就像《烏鴉的流傳》中1960年我們在村後大水圍困的土崗上見到的情形一樣。這個時候大家隻顧看天上的往事,一些歐洲人還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譬如講不懂這些的就有我們的村長所以這時白石頭以「他」並不見長的年齡第一次給人當上了曆史的解說員,大家隻顧忙活過去的天空而忘記了目前,俺爹才算鑽了曆史的空子溜出了人圈。等天上一隊隊祥雲飛過之後,大家覺得再來重說俺爹的那一點臭事也沒有意思了,於是都惡狠狠地照地上和俺爹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又轉過臉對著舞台說:

「看戲!」

舞台上的鑼鼓家夥又重新敲打起來。就像我們在巴黎和倫敦看到的服裝表演一樣,這時在我們故鄉的鄉村野外舞台上,也有了輪番的替換。但我們故鄉還是比巴黎和倫敦富於跳躍性呀,誰說社會階段和人類的發展不能跳躍呢?它在我們的故鄉就實現了。巴黎和倫敦的表演不管怎麼花樣翻新──它們的思維和感覺、對待世界的方式,充其量還停留在小劉兒他爹的水準上,但我們這裏已經大踏步地跨越了小劉兒他爹,到達了郭老三和小蛤蟆的階段。這時假裝成歐洲教授劉全玉的郭老三又站出來說──他也是想把貪天之功歸己有的另一種表演,他說,故鄉的這一切變化,恐怕都是和他在歐洲的留學、考察和教學分不開的,光有故鄉的積累還不行,還得引進和吸收新的東西。他這麼一說,凡是隨著馮·大美眼從歐洲來的一夥人都歡呼雀躍,都想起了自己和自己故鄉的曆史作用,不管是基挺·米恩也好,還是卡爾·莫勒麗也好,不管是巴爾·巴巴也好,還是嗬絲·溫布琳也好,不管是歐洲和小流氓也好,還是已經從歐洲的小流氓到了我們故鄉發展成大流氓也好──到底是誰在改變誰呢?你在歐洲是小流氓,到了我們故鄉不就成了大流氓了嗎?你在歐洲是人渣,到了我們這裏不就住進五星級飯店了麼?──都在那裏歡呼。他們覺得郭老三在別的方麵也許是小聰明和聰明反被聰明誤,但是到了大是大非的麵前,一下就有了目光。但郭老三的這點看法,嚴重地傷害了我們故鄉人民的感情。這不是自輕自賤嗎?還有點民族自尊心沒有了?怎麼一切進步都成別人的了?民族之間就是這麼不平等和不講事實嗎?看看眼前舞台上的人吧,看一看舞台上的生靈吧,哪一個不是故鄉人和故鄉的生靈呢?美不美家鄉水,親不親故鄉人,你劉全玉不就在歐洲呆過幾年嗎?怎麼一下就淪為漢奸了呢?你不也是黃皮膚嗎?歐洲那麼進步,你怎麼也隨著一幫歐洲人又回到我們故鄉了呢?台上一個歐洲人和歐洲生靈都沒有,台上的人和動物都是從三國或者先秦留下的。這麼說剛才我們吃了三國的老呂和猴兒也是不對的。我們做了親者痛和仇者快的事。我們一下就胡塗了。我們一下就憤怒了。說著說著打麥場上又要混亂。這時村長牛蠅·隨人心裏可有些發毛。這牽涉到兩大洲的評價問題呢。這就不像剛才對付俺爹那個老雜毛那麼容易了。但牛蠅·隨人這時到底變成了大流氓呀,到底還是我們故鄉給他培養得這麼儒家和有涵養了呀,他倒沒像以前小流氓時期那樣一下就動了怒,如果那樣的話,我們的表演還沒有開始,另一場表演就又要出現了,這個時候的矛盾就不是個人的而是民族的了。如果他還是在歐洲的樣子,安定團結的局麵一下就要砸在他手裏,幸好他在我們的故鄉已經成長為大流氓了──到底是我們的故鄉戰勝了歐洲,還是歐洲戰勝了我們故鄉,不說台上的表演,單說在牛蠅·隨人身上的體現,不就昭然若揭了嗎?所以大流氓沒像剛才處理俺爹的問題那樣發火,而是看著這種就要爆發和爆炸的局麵,在那裏束手無策地開始傻笑了。不要小看這個傻笑呀。也許他是真的束手無策,但是出來的效果,給我們群眾的印象,卻是大智若愚和對我們的嘲笑:這麼一點問題,也值得在這裏爭論嗎?這種爭論的本身,對於我們今天的表演,又有什麼實際價值呢?如果是別人這樣傻笑,譬如俺爹,我們就覺得他是一個傻冒我們看著他就更加來氣,但是我們的村長這麼傻笑特別是在他處置了我們都不歡迎的爹之後再這麼傻笑我們就隻能看成是一種大智若愚和對我們的嘲諷這時問題就不在他而在我們身上了。還有必要參加他們這種爭論和給一方或另一方增添什麼社會力量和群眾基礎嗎?如果是那樣,我們倒是傻冒了。於是我們看著村長在那裏傻笑,我們也都自嘲地傻笑了。差點上了郭老三和劉全玉的當。郭老三就是郭老三。這時當年的世界名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領頭雁馮·大美眼站了出來,她又在我們愁思百結的腸胃裏,灌了一劑泄藥。她揮了一下美麗的小手說:「到底誰改變誰,看看我這村姑的模樣,不就清楚了嗎?」

這話說得才像一個老鄉。這下就和郭老三和劉全玉扯平了。這下我們可以安心看戲了。我們再不安心看戲再節外生枝興風作浪就有些對不起故鄉和歐洲了。雖然幾個歐洲人對這話也有些嘀嘀咕咕和翻白眼皮,故鄉裏麵有叛徒,歐洲裏麵也有叛徒呀;但是他們雜在我們故鄉還能有幾個人──茫茫的草原上還能有幾隻羊,到底勢單力薄,大家一陣嚷,這嚷就蓋過了過時的幾種不滿意,接著重新想看戲。一下就到了太平時光,一下就是春風蕩漾,一下就是歌舞升平,一下就是笛笙悠揚。戲才是我們的主題,戲才是我們的生命。生活中的煩惱,會在戲裏得到溶解。大幕不是拉開又閉上了嗎?現在再重新拉開吧。驢、羊、豬、兔都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怎麼跟人搞個事就這麼難呢?一人演出,怎麼一下附加上那麼多社會的人生的民族的和人種的內容呢?這就是我們和你們同台演出的悲哀了。你們和我們演出在人中興高采烈出了風頭和領了曆史潮頭,可知我們犧牲了自己和你們演出,一個個都像猴兒一樣心中充滿了眼淚和辛酸呢。你們在人中借我們成了人傑,到了我們動物身上可就成了墮落。你們在人中搖身一變跨越階段由小流氓到了大流氓,我們本來就是大流氓這一次卻還原成了人渣或是動物渣。如果你們永遠這樣下去我們就去幕後休息了,問題是當我們疲倦要休息盼著你們再爭論和爭奪一會兒的時候,你們的爭論已經完了又要和我們開始了。我們要不要打起精神迎奉你們呢?你們從來在時間和節奏上不知照顧我們的情緒我們這個時候是不是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但是我們已經看到,當你們看到我們疲倦,你們馬上就又把一個社會性的舉動加到了我們身上──你們手中舉起了皮鞭。這皮鞭既對著驢,也對著兔,既對著羊,也對著豬,磨到霍霍向豬羊──我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加入表演和比賽的,你說這時比賽的本能價值和在生活中的實用性又在哪裏呢?我們的對手不是表演對象首先是一個皮鞭,這除了說明人不但在別的方麵不是東西到了根本上和關係上也不是東西外,再不能說明其它了。當我們看到我們不是你們的朋友首先是你們的俘虜的時候,我們就知道這個表演肯定得不到推廣和它失敗的結局了。千把年來的人的關係,聚集著千把年的仇恨。坐在台下的一片一片的觀眾,你們什麼時候能醒悟到這一點呢?我們的一舉一動,你們倒是看出了和分析出了本來不是我們的是你們自己附加的處處和點點的精彩。你們看出了我們和你們的不同,但是你們就是沒有看出這對於你們從根本上來說也是一個陷阱,是什麼增加了我們的一直性和趨同性。我們在替自己悲哀的同時,我們對你們也有了同情;我們在替自己憤怒的時候,純粹是出於報複,我們也在鑼鼓和皮鞭的威脅下挺起自己的胸昂起自己的腦袋搭起小手邁著小碎步「鏘鏘鏘鏘」地在台上轉起了場子。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反倒沒有什麼悲哀了,一進入節奏和程序我們就張開了歡樂和可愛的翅膀──這是我們和你們人的另一種區別。驢兒尥起了蹶子,兔兒撇起三瓣嘴打起了噴嚏──噴嚏難道也能寫成散文嗎?豬兒將尾巴卷成卷兒在場上「吱吱」地跑,老山羊翹起了嘴眥起了牙對著天空。前奏鋪墊得恰到好處,這時我們共同扯著手,唱著歌,提著籃子和提著裙邊到山野上去撿蘑菇。野草青青,天上剛剛下過一場小雨;燈紅酒綠的舞台,紅燈上蒙的是紅色的紗幔。雨打芭蕉的聲音並沒有停,郭老三和驢兒首先出場了──開始用腦袋和蹄兒撞大山。巍峨的群山一開始紋絲不動,後來竟也在我們頭上落下土來。撼山易,撼我們的關係難。台下的觀眾和評委鼓起掌來……接著旋轉的舞台又轉動起來,兔兒出場了──母兔兒畢竟比公驢溫柔一些,她是隨著小天鵝舞曲出場的。在那裏跳了一旋,一曲終了,借著全身撲倒到地上的結束動作,突然在我們麵前豎起了一座城門。裏麵住的都是人嗎?兔兒接著又對著台下喊:誰在曆史上趕過大車呢?進城去看一看嘛。這時我們在台下一個個張大了自己的嘴巴。原來這裏還有一段觀眾參與呢。這時路村丁就被大家推舉出來,你早年不是老跟著小劉兒他姥爺推車給鄉裏送田賦嗎?現在你就推著車進城走一趟吧!單是一個村丁推著車子在路上走,是不是也顯得太單調和在鏡頭上不好處理呢?能不能再帶上一個孩子呢?讓孩子在前邊拉一根繩子走得滿頭大汗小路在後麵掉著屁股推車子看上去是不是更富有動感和畫麵感呢?這個孩子該推舉誰呢?這時大家想起了小劉兒。這孩子從小就有愛逛街和愛進城的毛病,1960年他不就隨著姥娘進過城嗎?小路和小劉兒,你們在台下的時候隻代表你們自己,但是現在你們一上台就代表著大家和台下所有的觀眾呢。你們推上車進了城,我們大家夥也都一塊進了城。城裏到底有什麼和我們鄉下不一樣的地方呢?生靈關係和人和人之間關係的區別又在哪裏呢?你們不是隻帶著你們自己的眼,你們要渾身長滿了我們的雙眼才對呢。當我們出發的時候,小路叔叔已經把車襻帶套到脖子上我已經把繩子放到肩上拉直的時候,當我們已經在舞台上要上路的時候,鄉親們就像當年送兒從軍一樣,把我們送了一程又一程,囑咐了一遍又一遍。一拐過大路口就看不見了,鄉親們還站在那裏向我們招手呢──這讓小劉兒一下又回到了三國,就像當時隨著孬舅給曹丞相送兔子一樣。路上剛剛下過雨,空氣很清新。我與小路叔叔一前一後,他推著車,我拉著車,兩人走得興高采烈。一邊走我還一邊問:

「小路叔叔,城裏到底是什麼樣子呢?」

小路本來也不知道,他幾輩子都是孤燈野火他哪裏知道城及城的區別呢?但他故作前輩和經常進城的架式說:

「城裏也就那麼回事。人多一些,買賣多一些,牲口多一些──我是見怪不怪,於是我就不像有些人進一趟城事先那麼激動和迫不及待──進一趟城趕回來,也讓人精疲力盡呢。我是進也不驚,出也不哀。這樣也好,回到家不感到那麼疲倦我不感到城裏有什麼激動和讓人眼花繚亂的地方!」

小路叔叔振振有詞地告訴我。我年幼無知,就上了小路的當。但等我們推著車子望見城門的時候,我才發現小路叔叔比我還不如呢,一見城門比我還要激動和慌亂。眼看他的手已經把不住車把了,眼看他的眼睛就不夠用了,鄉親們的囑托和信任,早被他忘到了腦後。進城之後,燈紅酒綠之中,我也攏不住自己了。城裏怎麼就那麼熱鬧呢?人的城我就見得不多,生靈的城在我眼前就顯得更加新鮮了。人靈混雜,豬狗狂奔,熙熙攘攘的生靈人流,一下就讓我們回到了宋朝。大家都穿起了宋朝的服裝。甚至我們怎麼在生靈隊伍裏又看見我們的老朋友髒人韓叔叔呢?怎麼他就是萬綠叢中一點紅呢?──在宋朝的日子裏,他怎麼穿著現代的服裝嘴裏唱著現代的歌謠呢?他的身上還是一如既往和有繼承性地那麼髒或更加髒,他身上的髒已經到了掉渣的地步。他穿著一雙稀爛的草鞋,邊閉著眼睛打著手中的梆子,邊在生靈隊伍中唱著他千年不變的蓮花落。歌詞當然還是諷刺他將來的朋友和同行:

一進城,嚇一跳

個個戴著大高帽

有白的,有藍的

都是給百姓要錢的

……

聽到這熟悉的歌聲,看到這故鄉的親人,我激動地在那裏大聲喊:

「髒人韓叔叔!」

但髒人韓叔叔倏然間就不見。這時我們看到生靈隊伍在那裏開始橫流。整個城裏都混亂了。剛剛還是清晨,怎麼轉眼間就夕陽西下了呢?我們剛剛進城一切還沒有看夠,怎麼就聽生靈在那裏喊「要關城門」了呢?我們不敢遲疑,掉頭就往回走。盡管我們還沒有看出人和生靈的區別,但是我們不願在陌生的城在全軍覆滅。但在我們慌不擇路馬上要逃出城門時,城門卻在我們的眼前慢慢地關上了──眼前一片黑暗,我們被關在了城裏。鬼進城。嚴絲合縫的城門,這個時候你哪裏撼得動呢?我們隻有張著大嘴在那裏傻哭的份了。這時我們聽到城門外的舞台下,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我們被包了餃子。我們又到了正月初一。看來女兔唇和這隻大白兔在這次比賽中奪冠已經沒有什麼問題了。女兔唇還很文雅地提著自己的衣襟,對著舞台下的觀眾和轉身對著城門裏的我們分別屈了幾下膝──這有點歐洲禮節了。我和小路叔叔,在黑暗的城中張著傻嘴哭得更厲害了。我們還是上了鄉親們的當,原來他們的送行和囑托都是虛情假意和給我們設下的圈套。這時舞台繼續旋轉,小蛤蟆和他的紫花披頭羊出場了。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呀。披頭羊設置的背景是高粱地。雖然還沒有看到他們的表演,但是憑著過去的經驗和對將來神秘的好奇,我們就對他們的上台報以熱烈的掌聲。精彩的節目層出不窮,觀眾的情緒又往上高挑了幾度。台上台下已經達到了敵我不分和水乳交融的地步。每一個人都忘記了自己看戲的責任,觀眾忘了,評委也忘了;台下忘了,傳染得台上也忘了。於是這就不是一個表演而是大家酒後在一起翻腸倒肚掏心窩子話的相逢了。什麼話都說了,什麼舉止都變形了,以至第二天大家見麵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頭天晚上喝得太多了吧?在喝多和昏頭的情緒下,我們怎麼自己把自己剝了個淨光呢?衣服剝了,皮毛也剝了。過去的印象一下就模糊了,過去的記憶一下就亂碼了。兩個得意的人羊,這時開始在台上對敲著兩根棒槌引頸高歌唱起了二人轉。接著舞台也轉了起來,台下的觀眾也轉了起來,萬人圍著二人轉,我們的打麥場上又掀起了一個新的高潮。台上領歌的頭,台下共對歌的尾。大家一邊唱,身子還一邊跳,就像在迪斯科舞場我們看嗬絲·溫布爾的領舞和領唱一樣,她一唱我們就跳。現在人羊一唱我們就跳。竟到了小蛤蟆的山坡上放羊的時代。成千上萬的人一起舞動,像一浪推過一浪的大海的波濤。當然這個波浪和當年異性關係時代嗬絲·溫布爾的波浪還有所不同,當年我們一浪接著一浪也就推過去了──那時異性關係已到了成熟階段瓜熟蒂落階段當然也是沒落階段,說推過去就推過去了;現在我們的生靈關係還處在幼稚和開始的階段呢,我們的波浪一下子還有些推不過去呢。我們的腳步隨著歌聲一齊往前邁了半步,但接著我們心裏就沒了底,這半步就又收了回來;歌聲又起,又邁了半步,接著又收了回來。看著沒有成熟的波浪雖然幼稚,但是卻比成熟時候急速呢。一躥一退的人群,在台上台下形成了歌聲和舞蹈的半部海洋。這不是我們的末日,這隻是我們的開始;這不是我們的退休,這是我們剛剛接班。台上的人與羊唱:

桃花三月春風暖

我們眾人在台下對:人羊相偎就出了圈

人與羊:過了初一是初二

眾人見這樣通俗,何況我們又想起了餃子,就更加興奮和大嗓門地:過了初二是初三

台上台下馬上就形成了一個高潮。眾人前腳一抬一收,身子一搖一晃,波浪一推一湧,這時披頭羊笑了,用她柔潤的尖嗓子唱:要問你人羊到哪裏去

小蛤蟆的破鑼嗓子:到老丈人家把親串

眾人都笑。都為蛤蟆的這點機智和幽默而高興。以前沒有發現小蛤蟆還這麼有智能呢。真是時勢造英雄呀。誰是你的老丈人呢?誰是你的丈母娘呢?你以為你是誰呀?連披頭羊也笑了。這時小蛤蟆對我們作了一個媚眼,接著開始和披頭羊在台上轉圈作行路科。大海暫時平靜了。平靜之後,隨著樂曲越奏越快,腳步越來越急,披頭羊又有些挑逗地唱:

走著走著到高粱地

這時我們就聞到了高粱成熟的醇香。我們聞到了青杏成熟的甜味。我們聞到了土地在發熱。我們聞到了老牛在太陽底下行走曬著的皮味。我們聞到蛤蟆跳到水裏瞬間濺起的水花的水味。我們聞到了小劉兒姥娘家院子裏的大棗樹的樹味。我們聞到了瞎鹿哥哥頭上的禿瘡味。太陽從東方升起又從西方落下。在這太陽八九點鍾的時候,我們和親愛的披頭羊,怎麼走著走著就到了高粱地呢?既然到了這裏,就讓我們在春風中做一次生靈關係的夢吧。但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小蛤蟆揚著粗脖子接著唱道:

一把大火燒個光

使我們猝不及防。接著大炎「嗶嗶剝剝」燒了起來,整個高粱地的天空都被映紅了。更令我們顫栗的是,一片大火中的羊群,怎麼突然發出了人的聲音呢?就好象瞎鹿的三弦一樣,彈著彈著,怎麼就出現貝斯、薩克斯的和鳴、共鳴和轟鳴了呢?羊「咩咩」地顫抖著說起人話,聽起來更讓人頭皮發麻呢。我們全身都空了。所有神經都被剪斷了。我們已經不存在了。我們都成羊了。我們飄浮到了空中。我們聽到了天上地上所有的空間都在顫抖和喘息。這時我們飄浮到空中想,還是生靈關係好呀──小蛤蟆和披頭羊才是這次比賽的冠軍呢──正是因為發出人的聲音,不是和人也沒多大的區別嗎?這不也很通俗嗎?這不也很好實行嗎?我們不是也可以馬上加入其中嗎?於是台下的觀眾發一聲喊,開始擁到烈火中去搶奪──名義是搶救──台上的生靈,就像剛才到台子上搶奪呂伯奢和猴兒一樣……

…………

(此章到此斷裂。)

附錄

大火中所剩殘牘

……曹小娥和披頭豬也慌不擇路地上場了,令我們沒想到的是,它們竟引來了東江之水……

……俺爹又鑽了曆史空子,他也爬上了航空母艦,要從腥紅的海水中打撈些便宜……老曹和老袁端坐在炮台上……

……好好的一場表演和一台戲,終於又演成一場騷亂。打麥場上又被攪得周天寒徹和飛沙走石,對臉看不見人。這是人性的本來爆發呢,還是人和生靈接觸之後獸性的一點複歸呢?幾個鍾頭過去,打麥場上屍橫遍野。俺爹也成了一攤肉醬。這時天已經五更了。月明星稀之下,公雞打鳴了。打麥場上又回歸成一片寧靜……這時在黎明的晨曦中,怎麼像春天的青苗抽芽一樣長出來滿地的螞蟥呢?螞蟥像老鼠一樣「嘰嘰嘰嘰」叫羊,在打麥場中滿地旋轉和亂跑。螞蟥是誰引來的?誰是螞蟥?待我們要突然清醒的時候,螞蟥已經張開血盆大口吞噬了我們的屍體──隻是到了世界上吊日的時候,螞蟥才告訴我們:

「看著我們當時收屍很風光,其實收屍之前,我們也已經沒有了心。我們的心,也早已扔到驢頭口袋和籮筐裏去了。」

這才使我們知道,原來這場戲的導演也不是螞蟥,而是驢皮口袋和籮筐。由於我們和螞蟥命運的最終相同,我們在臨死之前終於鬆了一口氣。這時螞蟥又問:

「知道你們當初為什麼要搞生靈關係嗎?」

我們搖搖頭。

螞蟥說:

「因為驢皮口袋和籮筐說搞生靈關係可以使人成為劉邦、阿鬥甚至是佛祖啊──你們才這麼踴躍、爭奪和起騷亂!」

我們又大吃一驚。

插頁斷裂

1995年3月24日8時25分,小劉兒的姥娘去世。去世時天上下著雨。昨天刮了一天風;今天下了一場雨。姥娘在縣城的病床上鬧了好幾天要回村裏。非等我死了再往村裏抬嗎?她大口小口喘著,這樣問小劉兒──她從小養大的一個黑孩子。當然不能。村裏也已經做好了準備。戲也因此停演和斷裂了。戲演到一半就不演了。聽聽小劉兒一個人在後河溝裏的哭聲吧。所有的人連那些看著姥娘不錯的外賓都隨著大家跑到了村後。但臨到去抬她的時候,她又說不走了。理由僅僅是刮風。第二天走了。第二天下著雨。小劉兒心中的故鄉也因此斷裂。從此他再說自己是孤兒和在這個世界上無依無靠,就不是一種說法和矯情了。連老曹和老袁都說:這也會影響到我們的命運呀。平日看小劉兒不算什麼,也就是給我們捏捏腳擠擠黃水,現在他姥娘一去世,我們可就覺得他的重要了。我們命運的發展不都在他的筆下嗎?他情緒的萬分之一的波動,差之毫厘,都會使我們謬以千裏呢。這和我們平時的命運掌握在幾個沒有正業的瘋子手裏有什麼區別呢?這是我們和白螞蟻小劉兒他爹這些不著腔調的人甚至和巴爾·巴巴或嗬絲·溫布爾這樣的球星和歌星看問題所不同的角度。我們畢竟搞過政治。本來沒覺得他的重要,他姥娘一去世,我們可就覺得他的重要了。這些天他在治喪,我們的命運不就要停止了嗎?這個戲不要再演下去了。再演就是演我們自己了。看看這孩子在後河溝哭得多痛。孩子斷裂了。我們去勸勸他吧。勸他也是勸我們自己。孩子,不要再胡塗了。說得村長牛蠅·隨人和正在春風得意的俺爹都頻頻點頭和眨巴眼。當然這也成了俺爹怒氣衝衝磨挫我的另一個理由。本來我在戲台上會有更出色的表演──航空母艦我都爬上去了,都是因為你姥娘死了,弄得我無法再表演下去。但這個時候我重孝在身,我能說些什麼呢?我隻能說:爹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俺姥娘就是死了,你說怎麼辦呢?台上正在表演的小蛤蟆和披頭羊、剛剛表演完的女兔唇和大白兔、郭老三和大黃牛倒是比俺爹還懂事和忍耐一些。他們馬上偃旗息鼓和停住了手中的鑼,連小路手中的鑼都停住了──謝謝你,小路叔叔,到底你跟過俺姥爺。曹小娥和披頭豬還沒來得及表演,這時也顧全大局說:先治喪,好戲固然還在後頭,但是小劉兒的姥娘死了。體現了開闊的胸襟。謝謝你,小娥姑姑。連與我多有過節的白石頭這時也灑下了一掬同情之淚:沒想到她老家去得這麼快,本來我們想伴著老人家走完書的全程,誰知到書的中間出了斷裂;怎麼說去就去了呢?沒有姥娘哪有咱們小劉兒兄弟?沒有小劉兒兄弟雖說沒有這個張屠戶我們也不至於吃帶毛豬但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畢竟少了一個可愛的玩伴日常我們怎麼和他玩他不是都不惱嗎?衝著這個,我們得去勸勸他和給老人家燒張紙──聽著這些話,黑孩子的淚在臉上更是唰唰地流了。他說:叔叔大爺們──這是姥娘教給他的話呀:孩子,出門在外,見著比你年齡小的就叫叔,見著比你年齡大的就叫大爺──謝謝你們。如果我以前有什麼對不住你們的地方,就請你們原諒我吧。說著,黑孩子趴在街的正當中,給叔叔大爺們磕了一個頭。重孝在身的頭,磕得村長都感動了和揉起了眼睛,轉身對小路說:村西糞堆上的那麵村旗,也下半截致哀吧。這麵半截飄揚的黑色村旗,可是世界上飄揚的規格最高的村旗呀,俺村長過後還說,在這期間,世上也不是沒有死過人,好多國家的總統和首相也都去球了,但是我們的旗幟不還是在我們的糞堆上高高飄揚嗎?我們該怎麼搞還怎麼搞,什麼人都沒有影響我們由異性關係到同性關係再到生靈關係的進程,雖然糞堆上經常變幻大王旗,但這並不影響我們旗的飄揚;但是這次不同了,小劉兒的姥娘死了,不說是我,就是以前老曹老袁或是豬蛋執政,他就不下半旗了嗎?看著村旗在村西的糞堆上徐徐降落,小劉兒趴在街上把從姥娘屍身下抽出的稻草和稈草給燒化了。稈草「轟」地一聲就著了,掀起了衝天的在火。火堆中飛起了一隊隊姥娘的靈魂,這些靈魂一個個牽著小劉兒的小手。這是1960年嗎?這是當年隨姥娘進城的路嗎?夜已經很靜了,人都回家睡覺了。這時後河溝子裏,怎麼又傳出小劉兒那小黑孩兒的魂靈的淒厲和不顧一切的哭聲呢?叔叔大爺們雖然都困為這哭場耽誤了各自的覺和夢──有的還在做事呢,你看這敗興不敗興?白天不都照顧他了嗎?我們的旗不都給他降了嗎?怎麼說著說著就又來勁了呢?還有個頭沒有了?怎麼就得寸進尺給他個麵子就蹬著鼻子上臉呢?白天我們一切都不答應他,恐怕一切也都給他憋在那兒了;想著想著大家又對現在的村長牛蠅·隨人也不滿意起來。真是心裏沒個譜呀,真是見不得人的淚蛋蛋呀。不知道我們的故鄉是不相信眼淚的嗎?這也就是我們故鄉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錯誤和難以發展的根本了。小劉兒說他和他姥娘過於善待這個世界了,難道我們不是和他犯了同一個毛病現在這個毛病不就犯在他本人身上嗎?故鄉還搞不搞了?同性關係還弄不弄了?生靈關係還發展不發展了?我們可正在床上幹著正事呢──大家都憋了一肚子的火。但讓人感到窩囊的是,一個黑孩子的小髒手捂著小臉正在後河溝子裏哭,誰又能把他怎麼樣呢?既然睡不著,就聽一聽這可憐的孩子哭個啥吧?姥娘,你太不象話了,姥娘,你要走跟我商量了嗎?是我沒給你照顧好。我看到了你,也就看到了自己的結局。你沒有去世,我看著生活還是一片混沌,你的去世,怎麼讓我看著生活是如此地細致和美麗呢?這個時候我就是看著糞堆和看著白石頭到村中鋪子裏去打醋,我都覺得一切是如此地生動和美好;但在這一切麵前,你已經不存在了。過去我怎麼沒有發現這一點呢?過去在暮色中你總是喊:

「小劉兒,快回家,到鋪子裏去打一瓶醋!」

世界上汪洋恣溢的醋,現在都白存在了。當然世界上開始白存在的不僅僅是一瓶醋,後院的花朵和秋天裏村西的桑柳趟子,一行一行和一條一條的大路,天上飛的一朵羽毛和地上爬的一隻蛐蛐,都是我為你哭泣的理由。哪個王八蛋不讓我夜裏哭呢?哪個王八蛋說我打擾了他的夜生活呢?看我小劉兒平日好欺負,那是因為有俺姥娘的存在;現在俺姥娘不在了,我還怕你們個甚和鳥?誰如果這個時候敢攔著我,我就一瓶子醋砸在自己腦袋上,接著我就把自己的醋頭吊在你們家的門楣上,讓你們家頭門吊著一死一活兩個夜壺。小劉兒說到這裏,從未有過的英勇和悲壯起來,把自己的小身子揚起來,撅撅地對著這個世界。這是以前我們沒有見過的小劉兒的姿勢呀。我們習慣看他隻是一個在地上爬的狗的靈魂呀。反正夜生活也被他攪了,就是再過也顯得勉強和影響它的質量了,於是我們不如平心靜氣等待他的轉變吧。怎麼一個人的去世,就使另外一個親人變成無賴了嗎?這一點生活的常識和規律以前我們還沒有認識到。連床上的羊和兔都這麼說。它們也有好奇心呀。於是叔叔大爺們羊嬸和兔大娘們懷揣著鬼胎,表現上關心小劉兒的角度出發,不約而同萬眾一心從不同的床上爬了起來,戴上胸罩,穿上比基尼或大花褲衩子,屁股後帶上糞兜,頭上紮上頭巾──外邊天氣冷,你再紮上一個吧娘,多紮一個頭巾不凍臉,孩子以為他娘又去大路上拾糞呢──一聲不響出了門,羊的頭巾上還露著兩隻羊角,踏著夜路和黑暗,慢慢地從遠到近攏到了後河溝。人和生靈如影子,腳步無聲,這些影子前後重疊地聚攏到小劉兒的周圍。他們懷著多麼大的好奇心呀。他們對小劉兒的斷裂感到突然和可惜現在才發現這正是自己所盼望的,這是正常生活中的弦外,這是與同性關係生活和夜生活毫不相幹的插曲。這下世界上可剩下他一個人了。過去和他打架,打得他頭破血流他還哭著喊著去找他的姥娘,現在他姥娘死了,我們再打他他還能去找誰呢?當然,過去他是我們說打就打的一個出氣筒和閑磕牙的一個話題,現在聽著他的哭聲和喊聲,從聲音裏看他的形象,怎麼就變成和我們一樣的雄赳赳的無賴了呢?真的是物極必反好事就這樣變成壞事了嗎?我們為什麼要一言不發的和默默地向這個靈魂聚集呢?我們是感到了還是找到知音了呢?是我們的孤獨還是小劉兒的孤獨?是小劉兒在尋找我們還是我們在尋找小劉兒?是姥娘的死給他提供了一個機遇或是我們的尋找造成了姥娘的死亡?是我們萬眾一心的思維混亂還是小劉兒的一時清醒?他攪得我們心裏不踏實呢,他新的出現引起了我們對舊的世界的懷疑──要說這小子在什麼地方打擾了我們,還不單單是耽誤了我們的好夢和我們的夜生活呢──你欠我們的太多了,我們不是經常聽到這句不絕於耳的話嗎?本來你姥娘的離去或是存在和我們沒有關係,但我們讓這毫不相幹的客觀攪亂了我們的心。我們默默的腳步聲中也有我們的膽怯,我們的膽怯之中也有對現在小是兒的不知底細──過去把他剝一層皮我們也能認出他,問題現在不是我們剝他,而是他自己在剝自己,這就讓我們有些措手不及了,這比讓他來剝我們還讓我們吃驚呢。他說著說著不是把我們的腦袋變成醋瓶掛在我們的頭門上,而是把他自己的醋腦袋和我們的夜壺聯在一起──成為我們的標誌,這就讓我們惶恐不安了。說來說去他姥娘去不去世倒沒有什麼,但是他姥娘的去世給他提供了一種反彈,於是他的斷裂也就成了世界的斷裂,這樣事情就大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讓他姥娘去世呢;早知去世會是這樣一個結果,還不如讓我們自己去世呢。小劉兒從此就要揚著小身子在那裏牛蠅隨人和橫行無道了嗎?我們把同類變成異類不感到害怕,但是眼見著一個異類變成了我們的同類,就好象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看到一個剛剛還躲在牆角看我們臉色下菜的人,轉眼之間就坐在麗麗瑪蓮的大堂裏蹺著腿叨著雪茄和我們平起平坐談著同一個話題在每一個話上他比我們的主意還要多一樣,我們是多麼地吃驚、傷感和無可奈何呀。我們不怕把自己的同類變成狗,我們就怕一條狗的魂靈又變成了人。就因為一個姥娘的去世嗎?本來是憤怒,現在就變成了好奇;本來是好奇,現在又成了懷疑──但等他們躡手躡腳和鋪天蓋地來到後河溝旁的時候,他們竟發現他們的尋找再一次使他們失望了。他們要找的小無賴沒有找到,他們看到的小劉兒,這時卻成了一塊石頭。石頭本來是硬的呀,但這時他們看到的石頭竟是那麼地揉和、柔軟和柔情似水。他們看到的不是一塊石頭,而是一汪水,一匹綢緞,一縷清風和一朵流雲。雄赳赳挺著小身子的形象沒有了。這讓他們看了一個稀罕,也讓他們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麵。但令他們失望的是,這塊柔情的石頭,溫暖的態度並不是對著他們這些叔叔大爺的;看來石頭生前也是啞巴吃餃子心裏有數呀;它對著的竟是它自己,竟是自己的內心。石頭在石頭麵前已經是不存在了。它是那麼地忘情和投入。它兩條腿跪在地上,它的冰涼的手向前伸著,似要抱住一個把它領走或把它留下的親人的腿。這個人一定是慈祥的它的長輩吧。一定是從小把它養大的人吧。是誰從小把石頭養大了呢?誰懷裏一直揣著一塊石頭呢?現在這個人走了,還留下一塊石頭在那裏習慣地伸著手呢。它的石朦朦的眼睛裏,充滿著希望和企盼呢。它知道走了的那個人總有一天還會來抱起它和帶走它。鋪天蓋地走來的人它不在乎,這一切都跟它沒有關係,它隻是等待來回抱它的人。當叔叔大爺們羊嬸兔大娘們感到吃驚和憤怒甚至為石頭的舉動有些動情和感動之後,他們又理智地說,說它是一個傻冒它真是個傻冒,說它是塊石頭它真是塊石頭,海枯石爛,哪裏有這回事呢?誰能等得到那一天嗎?這樣的等待在我們故鄉曆史上不是沒有過,瞎鹿當年不是天天到打麥場等待他兒子陣亡的消息後來不是天天到打麥場等待他「媳婦」歸來的日子等來等去都成了一個冰人後來又冰消雪化還是等了一場空嗎?我們現在無非又看到另一個瞎鹿而已。這些藝人和文痞,硬是把他們的理想當日子過哩。如果你們把這一點錯亂用到藝術上無可厚非,但是如果你們在生活中也人戲不分地苦苦等待,到頭來吃虧的是誰呢?無非你也變成另一個雪人和另一塊石罷了。我們故鄉是一個連眼淚和尿臊都不相信的地方,怎麼還能相信你一個雪人和一塊石頭呢?看來看去,原來看了一個荒謬。這下叔叔大爺們放心了。他們打著得勝鼓,唱著凱旋歌,離開後河溝回家繼續上床。天剛蒙蒙亮,還可以再睡一個回籠覺呢。但是叔叔大爺們生靈嬸娘們哪裏料到,就在他們得意和料想世界上這個陰謀難以得逞的幾百年之後,一股清風和一朵流雲就真的飄到了這個故鄉的上空。故鄉遍地,一下就開滿了蒸騰的黃色的花朵。天空中飛滿了祥鳥。音樂由天邊從低到高響了起來。太陽出來了。俺姥娘回來了。這是石頭跪了幾百年的代價。姥娘充滿天地地走了過來。她還是那麼地慈祥和家常,她仍然穿著掩襟的褂子,腿上綁著裹腿,胳膊上挎著一個割草的籃子。她滿麵笑容,就像幾百年前和孩子在地裏割草或是在燈下談話的模樣。她慢慢走近,一把就抱住了地上的石頭。孩子的心在幾百年後有了著落。孩子幾百年空空的手終於抱住了自己的姥娘。姥娘的淚唰唰地就流了下來。姥娘的淚流到了石頭的頭上、身上和腳上。姥娘的淚流到了石頭的眼睛裏。歌聲轟鳴了。石頭慢慢地溶化了。石頭又變成了一個剛會說話的孩子。姥娘說:

「孩子,咱們走吧。」

孩子點了點頭。幸福地趴在了姥娘的肩上。他沒有問姥娘要帶他到哪裏去。姥娘到哪裏,他就到哪裏。孩子臉上還掛著淚,就在姥娘的肩上幸福地、安靜地、一切都感到安全地睡著了。孩子跟姥娘走了。後河溝子裏的石頭不見了。但是睡眼惺忪的故鄉的叔叔大爺們,並不知道石頭和孩子哪裏去了。偶爾起五更到後河溝子裏拾糞,還瞅著這塊空地和石頭印子說:

「這塊石頭哪裏去了呢?被哪個王八蛋撿便宜扛回去當了拴馬樁呢?」

接著就後悔自己怎麼沒有早想到這一步呢?便宜怎麼讓別人占去了呢?石頭對我們視而不見和熟視無睹,我們怎麼也能對石頭視而不見和熟視無睹呢?當然,他們接著又英勇地說:

「就是後河溝子裏沒有石頭,我們到這裏拾糞和放羊一下子感到不習慣,但是這並不能影響我們繼續我們的理想和繼續搞我們的同性關係呢。我們理想不滅。不就是一塊石頭嗎?不就是一個小劉兒嗎?少了一個小劉兒,我們也就是少了一個麻煩。因為他的事我們損失得還少嗎?連村長都有些不著腔調了。糞堆上的半旗,不就又可以升成滿旗了嗎?」

接著故鄉像一部機器一樣,又轟鳴著正常運轉起來。停車隻是一瞬,斷裂隻是一會兒,接著一切又照舊熱鬧起來。眾人和眾生靈又開始在打麥場上群魔亂舞。糞堆上的滿旗,隨著風在那裏「呼啦啦」地飄揚。但是,從此,小劉兒和姥娘,在這個故鄉就不存在了。小劉兒再在故鄉天邊的縫隙中出現,就已經是又一個魂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