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卷二 劉老孬回憶錄(節選)(3 / 3)

說著,導演真的把鞭子懸到了麻臉姑娘和兩個蜘蛛頭上。這個時候我倒是可以在炕上雙手扣著後腦勺蹺著二郎腿休息一會了。我終於也有了可以看一看別人笑話和尷尬的機會。我終於可以出戲一會兒了。剛才你們不還肆無忌憚地把燈光在我身上和頭上、在我肉體上和心靈上打來打去嗎?你不還躺在炕上不管我的死活矯情地做出同情和愛護我的假相嗎?剛才你們不是還把鐵鏈和繩索往我脖子裏套嗎?怎麼轉眼之間,就有人往你們脖子裏套繩子了?如果剛才沒有你們給我套繩索,我們現在還是同病相憐的階級兄弟;剛才你們當過一道劊子手,現在看著你們又隨我先來後到地上了斷頭台,這時我倒被後來的劊子手也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導演給釋放和平反了,我就在旁邊有些幸災樂禍了。雖然你們出於自尊這時也故作不在意地看我一眼,但在你們的內心,是不是也感到有些慚愧和尷尬呢?實際不你們連這一點考慮和顧忌我的餘地也沒有──因為這點時間導演都沒有給你們留。你們看著頭上懸掛的鞭子,你們隻顧自己目前的處境了,既不能顧忌剛剛發生的曆史,也不能顧忌身邊的對手和敵人──你們連基本的禮義廉恥都顧不得了,你們隻是哆嗦著身子說:

「別讓我們成為戲裏的東西,我們在這一點上不願意和老孬一樣,雖然我們看著他剛才人戲不分總是從戲裏醒不過來我們心裏也受到感動,但是我們還是不願意成為兩隻蜘蛛和一隻猴子。我們還是願意成為我們自己。(這時炕上的我不禁在那裏冷笑:『你們還能有什麼自己!』)剛才我們表現不好,接著我們表現好就是了;剛才我們不用力,接著我們用力就是了;你說老孬表演好,我們向老孬學習就是了。現在我們就表現,現在我們就用力。讓老孬先休息一下吧。接著主要拍我們吧。如果說剛才有一段戲我們沒有表現好和表演好,我們先回頭補這些戲和這些鏡頭就是了……」

接著就在那裏匆忙不疊地入戲和開始表演了,連這邊是否開機都顧不得了。所以你就知道這時他們注定要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了。剛才是太放任了,現在肯定又是矯枉過正地太用力和太緊張了。過於放任和放鬆是不對的了──瞎鹿你擺什麼老資格?你現在一下又像一個新生在那裏緊張就符合藝術的規律了嗎?──你們在一種緊張和不放鬆的環境和情緒中,還能做出什麼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的藝術創造呢?腿腳都有些僵化了,臉上的肌肉都有些成塊、機械和抽搐了。你們在那裏是多麼地賣力,就好象一個奴仆在主人到來之時拚命在那裏擦地一樣,但這個時候你已經沒有腦子了,你已經沒有靈性了,你所有的動作和語言,無非都是你過去經驗和習慣的一種機械重複和模仿而已,你自己在那裏模仿著過去的自己,就像小劉兒在那裏寫回憶往事的小說一樣,他還能有什麼創造和創新呢?你幽幽的藍燈和紫燈隻是比過去照得更加頻繁和混亂罷了。拚命地搖燈就等於一場精彩的表演嗎?麻臉姑娘也在那裏著了慌,開始拚命地在炕上喋喋不休地表現自己,說些沒著沒落不顧廉恥的語言──靠這個來吸引觀眾嗎?連躺在「她」身邊休息的我都不顧了。但這種喋喋不休早已脫離主題於是在這場戲中就毫無意義。就好象在麗麗瑪蓮的一個Party上本來沒有你說話的資格,你在這場聚會中也就是一個陪襯和為了讓你湊一個人數,但你還是自作聰明地相信事在人為這句話,還是要在最不該你說話的地方和時間要出人頭地和要當出頭的蘿卜和出頭的椽子,於是你就想用嘩眾取寵的喋喋不休試圖引起在場人的注意──於是你就成了一個小醜。連和你一塊來的妻子和孩子都替你害羞和無地自容。大家對你的耐心和忍耐並不是對你的客氣而純粹是為了對晚會主人的一種尊重罷了。當然大家也有忍無可忍的時候──終於,我們的導演又一次忍無忍和無可奈何地打了一下手勢:

「停!」

這次導演連舉鞭子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搖著頭在那裏說: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瞎子,小寡婦,小麻子,你們都在那裏和誰較勁呢?現在我都懷疑,到底是我出了錯還是你們出了錯。這樣表演下去,不是你們瘋了,就是我要瘋了,要不就是成千上萬的觀眾要瘋了。一切都錯位了,一切都錯榫了,一切都遊動了,一切都混亂了,螺絲和螺母都不對號了。世界從此沒有秩序了,數字從此沒有排列了,藝術從此沒有規律了。你們停下來吧。你們不要再演下去了。一切都於事無補了。你們就成為這樣的蜘蛛和猴子不要動了。老孬,親愛的老孬,我們愛戴的老舅,現在我才知道我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看著他們三位我認輸,我知道我是沒有回天之力了。您老人家見多識廣,你平日吃的鹽比我們吃的飯都多,你平常過的橋比我們走的路都多,現在隻能看你的了。按照你以前的經驗當然你在表演上也是大閨女上轎頭一回了──但令我感到的奇怪的是,既然是頭一回,怎麼一上場就這樣純熟和滴水不漏呢?──接著你看該怎麼辦呢?你能不能把你的有限的當然也就是無限的說它有限是相對於前人但正是因為相對於前人你才有別於前人自己開辟出一條新的路子所以您一上來就有了自己的表演風格和個性就和別人區分開來的才能再整體上運用一下呢?不是到了沒轍的時候才來抱佛腳,不是到了沒轍的時候才來恭維您,剛才從取景器裏一眼望去,您就像藝術天地裏飛翔的一隻雄鷹,一展翅就不同風響,而麻臉和瞎鹿他們,純粹是三隻土雞──盡管瞎鹿以前還演過戲,但從這次上場來看,就知道已經是過時了和沒戲了,從此這天下就是老孬的天下就像上一輩子的人類社會是老孬的天下你還正給我們當著秘書長一樣。是金子放到哪裏都放光,沙子裏埋不住狗頭金。過去隻知道老孬動不動就埋人辦人,隻能馬上治天下;現在我們才知道,老孬在人生的道路上並不是一種風格哩,他除了會馬上治天下,現在果然還能靠謎語治天下呢。過去是一種風格,現在又是另一種風格。過去他改變了我們的曆史和曆史發展的方向和進程,現在他老人家累了,退休了,還真是捎帶著就又把我們的故鄉和麻臉給改造過來了。您怎麼一上來就能人戲不分呢?您不是以前沒學過表演嗎?現在看來,像我們老孬這樣智商和智能的人,幸好他沒學,沒學就恰到好處,學了反倒讓我們擔心他的表演是不是會過頭和冒頂呢。我們擔心的僅僅是這個。不溫不火,不急不躁,一開始你也許認為不行,但就在你要停機的時候,他突然就行了和更加行了──現在我們的問題是:老孬可以這樣,可以在停的時候說行就又行了,為什麼這兩個蜘蛛和猴子已經給他們叫了兩次暫停,它們還是不行和無動於衷呢?當然它們肯定是永遠不行了這個我也知道,但是看在我的麵上和廣大電視觀眾的麵上──我代表廣大觀眾──雖然我知道這樣說也是一種侵犯人權的表現,誰讓你代表他們了?──但我還是要代表他們,在別的方麵代表不了他們,在這一點上他們肯定和我息息相通,我代表廣大觀眾,請您看在他們的麵上和為了使這台戲能繼續演下去,您能不能把您剛才為什麼我一喊停您反倒行了的經驗給它們這些不成器和不爭氣的蜘蛛和猴子給傳達和交流一下呢?能不能幫它們一下和教它們一下呢?怎麼一說停反倒行了呢?不要說它們三個不能理解,連我這種見過許多場麵的人,也感到這除了是你,別人還真是出不來這奇跡和場麵。就好象兩個人在床上,本來是不行了,已經喪氣的說下來下來,怎麼一說下來反倒行了呢?老孬,您已經休息了一個時辰,現在求您抽出丁點時間給它們點撥一下──如果這個事情您放任不管,我們就隻好打烊和收工了,我們隻好下崗和失業了。您老人家不是總說要改造世界嗎?就是您不改造世界,您不是還要改變故鄉和麻臉嗎?現在麻臉和她的父母明明不行了,不是就等在這裏讓您改造和改變嗎?這對於您不也是一個機會嗎?老孬,行動吧,別蹺著您的二郎腿了,起來點撥他們和我們一下。」導演倒是在那裏苦苦哀求上我了。我老孬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呀,我老孬有時候也是有缺點的和要犯一下小孩脾氣呀。我老孬也有不成熟的時候忘情起來也是忘乎所以雖然這在表演上也是憨態可掬但是到了政治鬥爭和故鄉鬥爭上,可是要吃大虧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明明知道是這樣,你還是偏偏上了當。明明不喜歡別人的吹捧和給你戴高帽子──曆史上這樣的高帽戴的還少嗎?但你還是經受不住毒蛇的誘惑呀。說給高帽子你不戴,恰恰就在你說不喜歡戴高帽的時候你不就喜歡和戴上了嗎?你躺在炕上想你的心思就是了,一切都和你無礙了,一切都是別人的事而和你沒關係了。如果你不點撥它們,事情也就這樣結束了和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不管怎麼說,到了這種地步,麻臉姑娘也算是被你改造了故鄉也算是被你改造了,但你還是經不起別人的吹捧和過於看重自己已經取得的成就;你過去的目標僅僅是改造麻臉,現在你看到麻臉被改得不是麻臉了,你接著就又要把麻臉給改造回去了。你覺得你對世界和故鄉真的很有把握呢。你覺得這個時候你已經不是你了那你是誰呢?你潛意識中明明也知道你如果點撥了它們事情就要朝不利於你和破壞你的方向發展,但你還是一時逞能為了做一下英雄一下就把閘門給打開把洪水給放出來了把瓶子給打開把魔鬼給放出來了。他媽的老孬,你這是給誰掘坑呢?你這是給誰拉毯子呢?你這是給誰出謎語和給誰點撥呢?你到底要讓蜘蛛和猴子幹什麼?在他們不是蜘蛛和猴子的時候,你主動幫助它們成為蜘蛛和猴子;當他們成了蜘蛛和猴子的時候,這個時候你再要改變什麼可就是改變你自己嘍。在麗麗瑪蓮的晚會上和Party上,別人自作聰明會自食其果,你自作聰明就不自食其果了嗎?最後使你落到尷尬和無援的地步成了架子上扇著翅膀和搖著尾巴在那裏「噶噶」大叫的落架的鷹,就是因為你的點撥和在藝術上救了它們──蜘蛛和猴子。當時你明明知道結果是這樣為什麼還要這麼做呢?僅僅是為了一點虛榮和暫時的得勢和占到曆史的上風嗎?為了現實就不顧將來也就是不顧曆史了嗎?偉人也有這種目光短淺和鼠目寸光的時候嗎?別人給了你梯子你就往上爬嗎?別人給了你高帽你就往頭上戴嗎?不知道梯子爬得越高後來跌得越重帽子戴到頭上就摘不下來就變成了罩到你頭上的緊箍咒嗎?可見你當時是多麼地得意呀。記得你還故作姿態和故作不在意但還是能看出壓抑不住的興奮因為這膚淺的興奮還在那裏咳嗽兩聲呢。誰知道你這咳嗽是什麼意思呢?誰知道你這咳嗽能有什麼下場呢?你倒是毫不保留地來了一個賣弄和居高臨下,你就真的當上了生活的老師你也真的把生活、蜘蛛和猴子給教會了表演可你知道當生活、蜘蛛和猴子會了這一切以後,會對你有什麼反應和報答嗎?會不會馬上給你來一個下馬威和回馬槍呢?當時你連考慮的時間都沒留,你隻顧在那裏興奮了。你搖頭晃腦和神氣活現,你對導演還擠了擠眉眼做出這一切都包在你身上你可以包打天下了於是就能對世界大包大攬了。雖然這神情連被教的猴子和蜘蛛都感得有些誇張和過分了,但是你還蒙在鼓裏呢──當時蒙在鼓裏的也就你一個人了。你在那裏搖頭晃腦地說:「你讓我教它們什麼呢?你讓我點撥它們什麼呢?是隻點撥它們一個細節呢,還是一下就教給它們一個表演體係呢?是說動作呢,還是說心靈呢?是說體驗呢,還是說表現呢?是說假設呢,還是說真情呢?是說一股寒流呢,還是說一縷春風呢?是說一朵白雲呢,還是說一念之差呢?是說一個娘們呢,還是說一個小姐呢──當然是一個貌似小姐的人了!……你到底要什麼!」

當然,當時我這麼一說,一說就說了一大套──雖然我也沒有經過係統的表演訓練和體能訓練,但我僅憑著激情、厚顏無恥和人來瘋,說起什麼來也滔滔不絕和一下就煞不住車了。世界上的事情和道理不都是息息相通和殊途同歸嗎?──我這麼一說,不但是猴子,連兩個蜘蛛,一下都聽得發呆和發愣了。乖乖,別看一個表演裏麵還有這麼深奧的學問呀。就連以前曾是影帝的瞎鹿,這個時候也不能不佩服我,也在那裏像雞啄米一樣頻頻點頭。到底要我輔導你們什麼?輔導你們哪個方麵?你們挑吧。這個時候導演也結結巴巴不知該輔導什麼了。經我又一次提醒,才從發呆中醒了過來,才饑不擇食地說:

「那就輔導突然來了一股寒流吧。」

他剛說完和挑完這個,我說一聲「好」,抬手就「啪」「啪」「啪」「啪」四下,迅雷不及掩耳給了他們一人一耳光。人但打了猴子和蜘蛛,還同時狠狠給了導演一下。四個人一下就被這清脆嘹亮的耳光給打懵了,打傻了,打愣了和給打怕了。四個人一個統一的動作,就是趕緊用手護住自己的臉,怕我的耳光接著又清脆地上去。但我接著就不打了。我不能再打下去了,我不怕你們臉腫我還怕你們的臉墊痛了我的手呢。見我不再打下去,四個人才清醒過來和回到了現實。這時每人捂著自己的臉我們可想而知這麼一群平庸的群眾演員的反應當然不會是別的而隻能是一種憤怒了。他們怎麼會往深裏想呢?他們怎麼能會知道當頭棒喝和醍醐灌頂的含義呢?我對他們的要求本來就不高,我無非也就是哄著他們玩罷了。四個人一人捂著一個臉,開始在那裏像猴子一樣跳腳:

「為什麼打我們?不是說教我們嗎?本事和道理沒學到,但是先挨了一巴掌,這算是怎麼說?」

這時我倒在炕上蹺著二郎腿不慌不忙地說:

「這還僅僅是開始呢。輔導就是巴掌,巴掌就是輔導。不知道體能訓練嗎?」見我這麼說,四個傻冒學生倒也不敢犯刺,隻是在那裏捂著臉傻呆呆地問:「這就是輔導了?此話怎講?」

我問:「你們讓我輔導哪一種動作和哪一種感覺和感慨呢?」

四人答:「來了一股寒流,一股西伯利亞的寒流。」

我從炕上一下躍起身子,在那裏拍著巴掌說:

「是呀,這不就對了嗎?我一巴掌上去,就是一股西伯利亞寒流在表演上的具體體現呀。這也就像麻以前猜謎語一樣──世界總是萬變不離其宗,說著說著又說回來了。謎語時代已經過時了嗎?不,現在我就是用謎語來輔導你們的表演呀。(但我哪裏知道,就是這種新的謎語,開始和開頭破壞了我的舊的謎語時代呀。但我當時還在那裏自作聰明地嘲笑別人呢,其實這時應該嘲笑的倒是我自己。當時我興衝衝地接著問:)就是這麼一個謎語,現在你們誰能猜出它的含義呢?誰能猜出來,誰也就明白和掌握了生活在表演中曲折的藝術含義了。」

但是到頭來四個傻冒沒有一個能夠猜出來。倒是他們也沒有閑著,也在那裏絞盡腦汁了,也在那裏吆五喝六地亂猜了一氣。但不管怎麼猜,巴掌都和寒流聯係不到一塊。我在那裏看著他們的拙劣表演,真有一種世界在握的優越感和居高臨下的貴族氣呀,這真是我的謎語時代呀,隻要一到謎語時光和一切要用謎語說話的時候,我就有了底氣和底蘊,我就在這個世界上攻無不克和戰無不勝。我就不辜負我的三個演變我就馬上還原成我了。老大爺進紐約東張西望,老大爺回故鄉沉穩不動。最後看他們在那裏不得要領和不著邊際的醜惡表演實在沒有什麼意思了,再拖下去就不是浪費他們而是浪費我的時間和功夫了,於是我就揮手把他們和他們混亂的思維趕到了一邊──對他們就是要一揮而去,這時我隻能自己上陣和自己揭出我謎語的真麵目了。為了教育和提醒他們,為了增強教學效果和加深他們的印象,我在揭開這個謎底之前,還很教學和很專業當然也就很狠地像剛才一樣趁他們不防又一人給了他們一耳趄子。讓他們眼冒金星地在原地又轉了幾個圈。這一次四個臉都成了發麵窩窩。接著我還很有風度地等了他們一會,等他們耳朵的「嗡嗡」聲下去之後,我才不慌不忙地給他們解說道:

「表演總要有一個目的,這是我們表演藝術所首先要求的。但是我們的表演又不能直奔主題。如果我們直奔目的和主題,我們的表演就又膚淺了、直白了、沒有味道和不故弄玄虛了。我們在生活中已經夠實實在在了,如果我們在藝術中再不來一點誇張、扭曲和曲裏拐彎,那我們的人生和藝術又有什麼區別呢?我們還要藝術幹什麼?我們看我們的生活不就夠了嗎?這是指導我們藝術的前提和我們為什麼要搞現代派的原因。我不但無師自通地懂得這一點──我以前雖然沒有搞過表演,但我是懂政治的。就好象我們要讓一幫剛剛還在打麥場砸土瓦推鋼圈做遊戲的無知青年上戰場一樣,我們總不能說把他們送到戰場上就是為了送死和為了讓我們做更大的遊戲而用總動員令停止了他們在村中的遊戲吧?──而且我發現了它們和謎語的聯係。而今我就用它們來輔導你們的表演。現在我們在表演什麼呢?不就是天氣好好的太陽正當頭突然來了一股西伯利亞寒流和一股冷風嗎?就像我們在生活中正生活得好好的突然就來了逆流和我們過不去的烏雲一樣。什麼叫禍從天降呢?什麼叫平地起了一場風雷呢?好了,現在讓我們來討論如何表演一場寒流到來的感覺。如果我們隻是平麵表演和直奔主題,我們用我們的身體和我們的手用我們的舞蹈做出寒流來了的樣子,」說到這裏,我用舞蹈做出了膚淺的我們舞台上常見的寒流到來的表演,手做出波浪樣的風流,身子做出躲避寒流的樣子,「這樣表演當然也不是不行──許多人都是這樣表演的──包括以前在銀幕上的瞎鹿,但是這樣表演就顯得膚淺了,就有些直奔主題和犯忌了,就成了一種膚淺的兒童操而沒有藝術趣味感了。就簡單了而不深奧了。什麼東西能讓人一眼看出來,這東西做得就失去遊戲性了。就不符合謎語的原則和藝術的規律了。總得讓你在那裏猜半天,總得讓你在那裏領會一陣,領會的要執行,不領會的也要執行讓你在執行中加深理解,才符合我們的表演體係。所以當我聽到寒流要來了的『目的』之後,我就沒有做出剛才的庸俗詮釋和解釋性表演,我一下就來了靈感和另辟了一條蹊徑,上去一人就給了你們一個耳趄子。知道這個耳趄子的謎底是什麼嗎?……」

四個人仍在那裏搖頭。這時我歎息著也搖了搖頭:真是朽木不可雕也,這個世界要我操多少心呀。──我隻好被迫無奈地說:

「既然我說得這樣明白你們還不理解,那我隻好直接給你們揭穿這個謎底了。這一耳光的意思就是:寒流就像後娘的耳趄子一樣,突然,實在而又生硬。」

幾個人聽了我的自解自答,都愣在那裏。想了半天,終於悟出了它的高明之處。最先悟出來的是那個導演,悟出來之後,一邊為自己率先悟出而得意,一邊已經一個人在那裏「啪嘰」「啪嘰」鼓起掌來,證明自己已經悟出來了還有三個傻冒沒有悟出來,要不我怎麼當他們的導演呢?這時他的表情、動作和身體發出的信息,已經和我站在一起甚至是平起平坐了,已經不和另外三個傻冒是一夥了。為了這個,他甚至還脅著肩向我諂笑了一下。一個人是多麼容易拋棄同夥和背信棄義呀。當然,沒等多長時間,那三個傻冒也終於悟了出來,也和我們站在了一起──都在那裏鼓起自己的巴掌來證明自己的悟出雖然我剛才的巴掌落到他們臉上的手印子還沒有褪下呢現在又讓他們用自己的巴掌打在自己的巴掌上──當時我也沉浸在自己勝利的喜悅之中呢,但我哪裏知道這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呢?我的好日子就要因為自己的這點自作聰明而到頭了呢?我看著他們腫著自己的臉拍著自己的巴掌還一個勁地在說「高,高,到底還是老舅,如果是我們,打死也想不出這一絕妙的巴掌和謎語」時,我還在那裏謙虛地搖了搖手,又自鳴得意地說:

「這也不算什麼。你們讓麻臉姑娘說,『她』跟我在一起生活半年了,我每一天的智能和謎語,是不是都是這個水平?什麼是我的日常生活呢?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什麼是我的日常心態呢?這就是我的日常心態。什麼是我的謎語呢?這也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謎語。你們跟我同台演戲,接著你們就知道了,好戲還在後頭呢,真正的彩還沒有出來呢,你們就跟著我學吧!」

說完這個,我又倒在了炕上。但我沒有想到,一股寒流過去,他們在寒流的啟發下,接著就真的跟我配上了戲跟我來起了真的跟我玩上了癮可想而知接下去我一個人還真是玩不過三個人呀。一個人的陰謀和小聰明總是有限的,而三個臭皮匠,卻能頂一個諸葛亮。接著我就真的栽到他們手裏了。一招和一個巴掌下去,麻臉姑娘可就真的蘇醒了──蘇醒之後出人意料地變成了一條長滿茸毛的蜈蚣──和蜘蛛聯合起來開始行動了。當它們隻是向我打著直直的幽幽的探照燈的時候,我還隻是一個煩惱;當他們真的像你一樣在那裏不直奔主題不直奔目標也曲裏拐彎和歪打正著地向你發起種種你想也想不到的行動的時候,它們也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搞得你招架不了和焦頭爛額呢。這個時候謎語的出拳權就不掌握在你手裏了,你開始變成一個傻猜的對象;這個時候主動權就不在你手裏了,你開始改為防守和被動。他們學習了你也就超越了你,當他們超越你的時候,他們可就像屎克螂推糞蛋一樣隻知道主前拱而不管不顧地就把你扔在身後和泥潭中了。這個時候不是你教不教別人的問題,而是人家跟不跟你玩的問題。你一個人就倒在炕上發抖吧。你已經做出了示範,你的作用就失去了,接著就該看我們的了。鏡頭甚至都不直接給你了,你也就是偶爾在一個全景鏡頭裏還能遠遠看到的一個背景罷了,特寫都忙著給努力學習的我們和創造的我們了。看著我們蘇醒吧,看著我們起身吧,看著我們反轉吧,看著我們如何由溫柔變出本相來如何吐出蜈蚣的火焰吧;看著我們肚臍眼如何吐絲吧,看著我們如何結網吧,看著我們結出的網是如何把你的謎語包裹、糾纏、囫圇吞棗地一口咽下去的。我們多想唱一首歌,當我們從過去生活的硬殼裏蛻化和蛻變出來之後──不蛻化不蛻變我們的身子就是硬的現在春天來了大地回春了天邊有了第一聲春雷我的身子就要蘇醒和變軟了──當我們蛻變出來成為春天的飛蛾在天空中自由地飛舞和翱翔的時候,我們多麼感謝你教給我們的一切。一切都看我們的了。老孬該退出曆史舞台了。過去他扇我們的耳趄子,現在該我們扇他了。但我們不會這麼直奔扇趄子的主題,這也是他教給我們的。──這就是我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下場呀。首先上場的當然就是那條因為後娘的一耳趄子搖身變成的毒蜈蚣了。毒蜈蚣不再躺在炕上溫柔了。毒蜈蚣已經蘇醒和就要蛻皮和蛻殼了。屋裏馬上就不雜亂了,四周的藝術氣氛馬上就彌漫了,梁上的兩個一男一女和非男非女的蜘蛛的探照燈這個時候也不亂照了,燈也不幽暗和光怪了,它們一下就知道把從寒流中學到的東西學以致用了。他們可真是急用先學和立竿見影。他們已經知道照到我身上和照到他們毒蜈蚣女兒身上的不同和相同了。這個時候他們的光調得是多麼地精細呀,布得是多麼地均勻呀,景致是多麼地逼真和清晰呀,一切是多麼地伸手可見和簡直就可以觸摸了。純粹就是因為燈光問題,我們一下就從黑暗的小屋裏走了出來,我們一下就到了大森林裏。我們一下就脫離了可怕的有著各種怪獸嚎叫的夜晚,我們一下就到了鳥語花香的清晨。清晨的燈光有初春的日子裏打在慢慢複蘇的毒蜈蚣身上──這清晨的陽光還是透過樹林子一縷一縷打下來的呢,上邊還飄著晨霧,遠處還傳來溪水的潺潺聲。這樣的音響和配音效果又是誰製造和調試的呢?還真不能小看瞎鹿和沈姓小寡婦的模仿能力。說起來他們也是我們的好朋友呢。有了這樣的製作和效果,我們稍不留神,不就一下掉到它們的陷阱裏去了嗎?在一個大森林裏,有這麼一隻毒蜈蚣,它在清晨的陽光的照耀下,在雨露的滋潤下,在小鳥的歌唱和小溪的流水聲中,在花的芬芳和樹的清香的彌漫中,雖然艱難跋涉但它毫不後退地蛻化著自己身上的老皮和硬殼,接著就鑽出來一條新的生命。一個新的毒蜈蚣就這樣誕生了。一身茸毛,艱難地在那裏爬行。剛學過一股寒流,出來的就是大好春光;剛學過後娘的耳趄子,出來的就是一條新的毒蜈蚣,這是多麼曲折的開場呀,這是多麼地不直奔主題呀,這是多麼地自由和多麼地讓你難以預料和不知今後自己的命運哪──誰知道她什麼時候出車禍呢?我們不知道你最後的突然變化,我們不知道你今後的發展方向,但是我們單看一眼你這個開場我們就知道你模仿得果然成功和出手不凡,我們就知道你最後的結局一定出人意料但一定又在情理之中,你們真不愧是老孬的徒弟,一反手就把老孬扣到了籮筐之下。就像我們在打麥場上支一個籮筐,反手就扣到一隻小鳥一樣。老孬成了一隻蹦蹦跳跳的小鳥。當老孬還在那裏傻嗬嗬地欣賞著自己的教學成果和徒弟們逼真的模仿的時候,他感沒感到後生可畏和一步一步向他逼來的威脅和危險呢?誰是我們的掘墓人?原來就是我們的學生;誰是把我們趕下台的政變發動者?原來就是站在我們身後對我們笑眯眯的親密戰友呀。老孬呀老孬,你搞了這麼多年政治還聲稱無師自通和觸類旁通地精通藝術,你怎麼就忘記了這麼一個簡單的道理呢?就好象你是一個放羊娃在戰爭時期被鬼子給抓住了,你怎麼就沒有想到把那封雞毛信給拴在老羊的尾巴上呢?雖然這封雞毛信的送到與不送到,並不影響戰爭的大局,但你對民族的利益想都沒想你還在山坡的草地上和羊在那裏頂角和騎羊玩呢,這就不可原諒了。當你看著羊的大尾巴,在你小小的心靈裏,甚至還無師自通地突然有些初醒人事和產生了一些邪念呢。但等你把這一切醒悟過來,一切都晚了,這個時候屋子的燈光已經又要變了。我們眼看著清晨就要變成中午了。光越來越強,萬眾一聲的合唱突然就從小屋的四周轟鳴起來,森林、大地和沸騰的群山都有了回就和合聲──大家都在齊聲地唱著和歡呼著:

太陽中午了

太陽中午了

…………

這個時候世界上可就剩我老孬一個人還蒙在鼓裏──接著在我們眼前出現的,已經不是清晨的森林了,突然間就是中午的牛欄了──怎麼沒有一個時間過渡呢?這也不符合藝術的規律吧?天一到中午就變了,突然間就沒有太陽了,突然間就狂風大作和電閃雷鳴,突然間就飛沙走石和無法睜眼,就是睜開眼也兩眼一抹黑什麼都看不見。驟風暴雨說下來就下來了,冰雹說打下來就打下來了。我們一下就成了落湯雞四周是一片泥濘和孤立無援。這個時候我們看到燈光又回到了原樣我們才清楚這是事物轉了一圈升了一個層次而不是原地不動地就像我們歌中所唱的又回到了老地方其實已經不是老地方又見到了老朋友但是幾十年後的老朋友已經蒼老了變樣了於是我們又看到了屋裏那幽幽的藍光和紫光──但這時的藍光和紫光已經和過去不同了,它們已經有了新的內容和新的含量,炕上和毒蜈蚣由於剛蛻化和新生出來雖然目光還有些懵懂的和弄不清眼前是怎麼回事,但是我們已經從它懵懂的眼光裏看出她過去的溫柔正在一點點的消退,毒惡和凶狠,正在那裏一點點生根、發芽和開花呢。你說這個時候我老孬是不是就有些驚惶失措和措手不及呢?過去的好日子就要一去不複返了。溫柔和體貼已經成為過去。過去我怎麼就沒有料到這一點呢?一切怎麼說完就完呢?剛剛還是我的好日子,怎麼須臾之間──也就喘口氣和抽袋煙的功夫,我的好日子「吧登」一下就斷裂了,「他」的太陽就出來了呢?當我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我知道一切都為時已晚了。蜈蚣的蘇醒之日,就是我謎語時代和文雅日子的結束之時。他們的太陽出來之日,就是我的天空陰雲密布之時。如果這一切是對方的主觀努力而我躺在炕上睡大覺,我也覺得一切到來和改變的不是太冤,問題是這一切都是我自己指導、教育和導演出來的結果,這個時候我能怪誰呢?我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耳趄子,再給自己上一堂寒流課,一切還是於事無補,於是你除了自認倒黴,別的你無話可說。亡國之君,哪裏還有江山可言呢?過去你揮手指去,萬裏江山盡在眼底,在你眼裏到處是鳥語花香和潺潺流水,現在你呆在別人的囚車裏和別人的枯井裏再說這些,不都成了廢話和隻能讓人掩口而笑嗎?你就認了吧。你就屈打成招吧。當我滿身傷痕被綁在一根大柱子上,周身圍著一條蜈蚣也就是一條錫龍的時候,當一瓢一瓢滾燙冒煙的熱油就要從這龍嘴裏倒下去在我周身循環的時候──這一循環,我知道我就要渾身起泡起煙九死一生了,這時我渾身血斑的妹妹,用她的血手扒著我的身子哭道:

「哥,我求求你,你就招了吧。」

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揮手──當然這個時候已經揮不起手也就是揮揮脖子,一口將蜈蚣的一盆洗腳水喝下了肚。蜈蚣一蘇醒,可就成了過去的紅眉綠眼的小麻子。「她」和過去的溫柔的麻臉姑娘一下就判若兩人。問題是當一個男人是紅眉綠眼的時候,他到處殺人放火和讓人喝洗腳水,我們知道他是一個英雄;他渾身掛滿了刀槍,他嘴裏噴射出的全是對世界不平的火焰;但是當這個人已經不是男人而在同性關係時代變成女人的時候,這個女人可就不像過去的男人那樣可愛了。「她」的刀槍可就不是對著外部世界而開始對著「她」自己丈夫一個人了。這個洗腳水可就不是潑向邪惡的世界而是讓「她」丈夫喝下去了。當「她」渾身血淋淋地醒來時,「她」渾身可就掛滿毒刺而不是刀槍了。它嘴裏吐出的可就不是過去夜裏的小舌頭而成了一閃一閃的紅的和綠的蜈蚣信子──在蜘蛛紅的和藍的探照燈之下。當我在那裏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導演的這一切就好象一個孩子看著自己的遊戲沒法收場一個政治家看著自己發動的運動現在潮照著自己湧來的時候,我在那裏悔恨自己當初的大意,小麻子看著自己毛茸茸的黑腿卻在那裏驚心動魄地哈哈大笑了。我想上前──當然也是膽戰心驚了──支敘舊,就是不說我們剛剛還是夫妻,在我們已經過去的久遠的歲月裏──不管是在瘟疫之中,還是在大清王朝,我們曾是一個戰壕裏的戰友呀。我們都是叱吒風雲的英雄而不是草雞我們之間雖有分岐但是我們的社會理想和人生一願望卻大體一致呢。麻臉姑娘,我們和好吧。一切都是我的不對和無知。但這時的小麻子早已不是過去的小麻子了。「她」既不是過去的小麻子,也不是剛剛過去的麻臉姑娘了,他和「她」已經獲得了新生,就像我過去三個階段的變化一樣,現在「它」就是一條蜈蚣。在一條蜈蚣麵前,再說過去的一切可就真的成了扯淡和廢話了。蜈蚣已經六親不認和不記從前了。它隻是慢悠悠地說:

「再給我打一盆洗腳水。」

你說我怎麼辦?親愛的人,當我從電話裏聽你說這一切的時候,我知道你說的都對和可以讓我像蜈蚣一樣獲得新生,但是當我麵臨我的現實而不是你的現實的時候,我已經被降伏了剪了翅嚇破了膽和心裏早已經崩潰了。產生這一切的心理原因就在於這一切並不是別人強加給你的,而都是你自己導演造成的。你當然也明白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但你可知道結束一個自己造成的垃圾場比建築一幢新house還要難呀。你不能像在世界上其它地方一樣抽身而走,這是你最大的難處。何況你還要投鼠忌器呢。這個時候你也隻能像當年的瞎鹿一樣,把一切自己不能解決的難題的解決希望寄托在到打麥場上等待郵遞員送來陣亡的好消息和一天一天等著他出車禍。你多麼想一下子就把他扔到礦山粉碎機裏,聽到他肉和骨頭的「哢吧」「哢吧」聲啊。這個時候你才明白了什麼叫恨之入骨。但是你的每一天,不還得跟它呆在一起和對麵不相識還得裝出親熱的樣子嗎?不然你又得渴洗腳水了。

一句話說得我好生傷心。

你在電話的那頭潸然淚下。於是我也就甘心情願和甘拜下風地給蜈蚣端上來洗腳水。你占上風我在下風,讓你動不動就說我說的一切都是屁話好了吧?雖然我和你都知道還是你在上風放了一屁。但令我沒有想到令人發指的是,在我給你洗完腳和擦完腳之後,你又不動聲色或是麵帶微笑地說:

「把這盆洗腳水再給我喝下去。」

這是對於兩次耳趄子的模仿了。喝還是不喝,就像活著還是死去一樣擺在我的麵前。清晨我走在一縷一縷陽光的大森林裏,我邊走邊像一個王子一樣思索著:

「活著還是死去?」

「喝還是不喝?」

我感到了進退兩難和到了人生的岐路。雖然我知道這個事情還不到最後的結局還不知最後是一個什麼結果和到底誰笑到最後呢。我喚醒了蜈蚣和喂大了蜘蛛,它們馬上就對我反咬一口和倒打一耙,但是它們想沒想到到了世界上吊日的時候,我對這些昔日折磨和統治我的心我心裏對它們無限發怯和甘拜下風的人,到頭來收拾和處理起它們來竟是那麼平靜呢?竟是那麼不膽寒和下得去心和下得去手呢?我平靜得就像我過去埋人的時候宰了一隻雞──雖然我也知道這種做法和心情是一種倒退,但有的時候為了前進和跳躍後退幾步也是合情合理和理所當然的,甚至說起來這簡直是殺雞用了牛刀──當我又一次重溫舊夢的時候,雞是人間一道菜,殺了你也別怪,我的心情說起來是這麼輕鬆。就像我的老朋友豬蛋下手殺一隻豬一樣。我將來會平靜地處理你。看著你那個時候吃驚──他怎麼突然就變了一個人呢?他怎麼竟敢這樣呢?但他就是這樣平靜和膽大妄為了──接著就是乞求的目光,這個時候該你來敘舊了吧?但我的心還是平靜得一點不軟微笑著該怎麼處理仍怎麼處理一點也不加快或者放慢處理的步伐和節奏──這個時候我的麵帶微笑才有點寒意和才是笑到最後呢。就好象當你導演蜈蚣和蜘蛛的時候,你不知道這個導演的最後結局是什麼一樣。怎麼到頭來導演到自己頭上了呢?怎麼就引火燒身和玩火自焚了呢?就好象你端來一盆洗腳水並不知道這不是事情的結束隻是到了事情的一半接著它還會讓你把洗過腳的水喝下去一樣。當我們處在事情的進程之中,我們就以為事情結束了;我們哪裏知道世界的演進變化永遠是不停的呀。就像它們以為讓我喝了洗腳水就到了事情的結局,誰知道這還是事情的一個環節,最後還有我對他們的平靜的處理在那裏等著呢。問題是到了那個時候,我是不是就有些擔心這平靜的處理也不是事情的最後結局呢?事情的最後結局和不變的結果到底在哪裏等著我們呢?雖然我們明明知道這結局和結果是不存在的,但是我們還是在那裏苦苦地追尋。當然當你在森林裏轉悠和思考著把洗腳水喝了還是潑了的時候,你還沒有想那麼遠──偉人也有失誤和近視的時候,你甚至連事物的中段也沒想到,你停留和苦惱的,隻是事情的開始:活著或是死去,喝了還是潑了。當然這開始的結局我們大家都知道:你乖乖地喝了。你們的孬舅,也是在人房簷下不得不低頭也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呀,過去一個時代的風雲英雄,在埋人和辦人時代說埋誰就埋誰說辦誰就辦誰,過去都是讓別人喝我的洗腳水,現在到了同性關係、謎語和文雅我自以為這就是我的時代裏,竟接連不斷喝下了一個麻臉和一條毒蜈蚣浸泡過無數毛爪子的兩盆洗腳水。在喝的時候,我還做出大人不計小人過能曲能伸是條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風度,一下子和一口氣把它喝得幹幹淨淨。喝過之後,還故作瀟灑地用自己的襖袖擦了擦流到胡子上和沾到胡子上的尿液──不是讓我喝嗎?既喝我就給你喝個幹淨。喝過洗腳水和尿液,雖然我知道事情還沒有結束,但我以為事情起碼要在這裏停頓一下,駐紮一下,休息一下,休整一下,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毒蜈蚣還有連續作戰的作風,它並不休息,它緊接著還有節目上演呢。這就讓我著慌和措手不及了。本來以為宴會到此為止了,我們已經站起來戴我們的白手套和要穿我們的大衣了,誰知道主人又上來兩道大菜;本來我們以為音樂到此結束了,我們都已經開始鼓掌了,誰知道音樂停頓一下,接著又開始演奏了。這個時候我們是重新坐到宴會的桌前呢還是繼續穿我們的大衣呢?我們是把掌鼓下去呢還是尷尬地把手停在空中接著再聽音樂呢?我們都有些拿不定主意和臉上有些發燒了。當我喝完水和液用襖袖擦過胡嘴和下巴的時候,在我就要轉身和出去的時候,當我胃裏就要犯嘔和就要作吐的時候,我以為就是有加演的節目,不過也就是它會洋洋自得地問我胃裏為什麼作嘔,對答我在心裏早已準備好了──到時候我準備說:

「並不是剛才的腳水和尿液作怪,而是我昨天吃的點心還在裏麵作酸呢。」

這樣的回答和回顧不能說不英雄和不精彩,但是蜈蚣並沒有這樣問呢。它倒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出其不意地說:

「你不是說現在到了一個謎語的時代嗎?你不是在我過去做姑娘的時候給我出了三個謎語剛才教我們表演的時候又扇了我們兩個耳趄子嗎?寒流來了,對吧?感謝你的指教──那麼現在我以同樣的方式給老師也出一個謎語:剛才我讓你喝了兩盆洗腳水,打一謎,現在你把它給我猜出來!」

我瞠目結舌。我不知所措。當我給別人出謎語看慣的是別人的尷尬,現在這尷尬就雙重地落到了我身上。在這個重新開始的綠光和藍光變幻的房間裏,我從一個出謎語的人,變成了一個猜謎語的人。就好象資產階級吃不慣街頭餐館的雜碎湯一樣,就好象統治者聽不慣小牢子在獄中過道的喊叫一樣,但是當你看到餐館飛舞的蒼蠅和獄中高壓線上的月亮的時候,你才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已經淪落街頭已經下了台和進了監獄了。就像過去總是讓別人喝洗腳水現在你終於開始喝別人的洗腳水一樣,你對這一切變化想都沒想到,你哪裏知道它的謎底呢?這時你看到麻蜈蚣得意地晃著腰間的刀子、環佩和滿串的鑰匙說:

「怎麼樣,像我以前在打麥場一樣猜不出來吧?像我和蜘蛛猜不出後娘巴掌一樣猜不出來吧?誰都有聰明和誰都有胡塗的時候,關鍵是看出謎語的主動權掌握在誰手裏!既然你也猜不出來,我就像你剛才告訴我謎底一樣現在我也告訴你──這個謎底是: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腳水──洗腳水仍然是後娘!」

這個時候就像當初在打麥場上溫柔和順的麻臉姑娘猜不出燈籠和「滋拉」、弄不清蚊子到底落到哪裏我最後把謎底告訴「她」,剛才導演它們的時候它們猜不出後娘的巴掌我又得意洋洋地扇了它們一耳趄子一樣,這個時候挨巴掌和對後娘感到無奈的就不是它們而是我了。我一下就成了麻臉姑娘和蜘蛛,麻臉姑娘和蜘蛛可就成了我了。這個時候燈光已經照到了蜘蛛身上。蜈蚣該休息了,蜘蛛該登場了。兩個蜘蛛在那裏興奮異常,大大的特寫映出了它們嘬嘴和倒騰後腿的動作。接著就看到了它們大大的紅紅的四周往外翻中間往裏陷鼓鼓的像吹起來的發麵窩窩一樣的肚臍。我們看著兩個肚臍在那裏隨著音樂整齊地跳舞,說往左邊挪動幾下,兩個都往左邊挪動幾下,說往右邊挪動幾下,就整齊地往右邊挪動幾下;它們是多麼地和諧呀,它們是多麼地入鄉隨俗和符合故鄉和村西土崗上和糞堆上的水土和脈搏跳動的旋律呀,它們理所當然地得到了電視機下觀眾的一片喝彩而不是喝洗腳水的聲音。雖然我們明明知道它們有些嘩眾取寵和挑逗觀眾,但是當我們處在猜謎和等著別人給你謎底的位置上,你的一切否定和披露,不都成了不合時宜甚至是一種嫉妒、不平和憤怒了嗎?這個時候你最好是緘默不言。這個時候你最好的辦法就是認命。大不了你在心裏說上兩聲看你能跳到幾時和看你能跳到最後解一解心頭之恨罷了。何況,肚臍正在得意忘形的風頭上,它們哪裏能顧忌你的想法?它們想到的是,現在舞台和燈光是我的,老孬就在我們手裏,我們不能讓老孬輕易地過這一關呢。我們還要和麻蜈蚣比賽一下,看誰在老孬身上用的功夫深呢。但等它們跳完舞,表演完肚臍序曲之後,我們接著再看它們的節目和題意──雖然我們也看得驚心動魄,不知道這故事一步步向何發展,但等看了結局之後,我們再回過頭來思考,它們在狠毒之中,畢竟還有些做作和不顧一切地直奔主題呢。還是有些違背藝術規律呢。它們雖然是我的學生也就是敵人,但在這一點上,我對它們的作業和填空還有些不太滿意呢。還要讓我給你們再留一遍作業嗎?作業一開始是個新本頭兩頁認真到了第三頁第四頁就開始潦草和不認真了嗎?就可以倒插筆和不顧相同加數了嗎?就可以蒙混過關和把一切困難都留給老師了嗎?對一對得數就完了就不管計算的過程了嗎?連方程序和豎式都不要了嗎?舞蹈之後接著就要吐絲和結束這一切了嗎?不覺得有些囫圇吞棗和過於匆忙嗎?就算你們占了主動,對被動這樣匆匆忙忙處理不恰恰反映了你們的心虛和不自信嗎?就不能像將來最後結局中我處理起你們來那樣按部就班、平靜、平常和冷靜嗎?怎麼你們在勝利的時候,也有些做賊心虛和知道天下不穩呢?雖然你們在理智上不知道,但是你們在行動上和潛意識中,你們對你們將來的結局,還是有所預感吧?還是有些慌亂吧?你們不是一個穩操勝券的表情。雖然當時我和你們一樣有些慌亂,但是當時我處於被動的位置被動的慌亂和你們主動的慌亂就好象被動的自信和主動的自信一樣是不能同日而語的。這個時候我的慌亂反倒反映了一種自信,你們的自信反倒反映了一種慌亂。絲吐得還是有些亂吧?從房梁上飄下來的絲都攪到一塊和攪成一團了吧?本來我們在燈光和陽光的照耀下看著這一匹一匹的絲應該是紋絲不亂和一波一波下來的,是應該映出五顏六色和折射出時代光芒的,是應該反映出主旋律而不是邊緣人生和角落爛鐵和亂麻的,但是我們怎麼反倒在這裏看出了角落的雜亂和嗅出陽光照不到的黴味呢?怎麼我們一下就到了舊社會呢?別的蜘蛛結網是在黑暗和角落裏,難道你們也是這樣和這樣的一般的蜘蛛嗎?雖然我死而無憾在你們慌亂和低能的折射下我的形象將顯得更加高大──我的過去和曆史,當我主動的時候,現在回過頭來看它們就更加折射出它們的光彩,但是我現在就這樣被動地被你們這兩個窩囊廢在肮髒的角落一網打盡,我心裏還是有些窩囊和有悖於我當初教你們和導演你們的初衷呢。時代就這樣到了低潮了嗎?謎語時代就這樣氣數已盡了嗎?雖然我們看著這網雜而又髒,但是我們就像進了屠宰場的無助的牛一樣,機器雖然老了,刀口已經豁了,但是我們還是被你們毫不講究地推了進去──街頭飯館的厚顏無恥和毫不講究,更加增添了我們的不幸──現在還是被你們的破網毫無講究地給纏繞進去。破燈籠被繞了進去。玉米餅子被繞了進去──隔夜的玉米餅子,已經有些發黑發硬了呀。蚊子被繞了進去。後娘的巴掌也被繞了進去。最後連我也被繞了進去。這是一個多麼髒又多麼破和多麼讓你感到齷齪的破網呀。這就是它們的本色和做法。這個時候燈光再一次地打在了我的身上。這個時候的劉老孬是多麼地無奈和尷尬呀。為了排遣自己的這點尷尬和無奈,就好象一個過去的體麵人現在被一根繩索勒成了一隻雞一樣──真是虎落平陽遭犬欺,劉老孬隻好象歐洲人一樣向我們和對著鏡頭聳了聳肩和攤了攤手──這是老孬過去從來不用的動作。過去當秘書長的時候,到了再困難再危的時刻,為了保持民族氣節,他從來不用聳肩和攤手,事到如今倒是被一個毒蜈蚣和兩個蜘蛛弄得沒了辦法也隻好這樣做了。這真是讓英雄氣短和英雄落淚的時刻。我知道這時在電視下看我,我已經隻剩下一個空殼了。我已經又一次不是我了。我們眼看著一個新生的謎語時代剛冒出一個苗頭就要被毀滅了。戲剛剛開場就要吹「嗚哇」了,太陽剛從東方升起,西邊的烏雲就壓上來了──誰知道哪一片雲彩有雨呢?天下馬上又是一片黑暗了。曲終人散,舞台上和舞台下就剩下我一個人了。這個時候我一個人抱著頭坐在了我唱對戲和聰明過的台前。我擦了擦臉上的汗。戲台前的碎紙和碎樹葉子隨風而起。這時我倒是突然懷念起我的埋人和辦人時代了。當燈光再一次打在我臉上的時候,我知道我已經成為一個傻子了。我也突然明白為什麼在後來結束的日子裏,我收拾起他們來那麼平靜和不動聲色。原來一切都不是出於報仇和對過去的追究,也不是出於冷靜,僅僅因為那個時候我成了一個永遠不露聲色的傻子──我連謎語和文雅時代都忘記了。有誰在街上見到一個傻子有原形畢露和喜怒皆形於色的時候呢?一切都露在和刻在臉上的都是我們這些自以為聰明的人呀。就連我們哭起來都是一種聲調。這就是我過後為什麼平靜的原因。當我需要一個對手的時候,我倒突然想念起我辦人年代的馮·大美眼。她當年可是一個貴族。現在戲台子下邊是什麼?是觀眾走後留下的一地磚頭蛋子。但是事情中段的結尾還是讓我吃驚,因為當我還穿著戲裝臉上沒洗油彩坐在舞台前發傻和發呆的時候,我突然看見西邊的雲彩之地,我的三個戲班子同夥,已經脫下戲裝鬆了褲腳換上家常衣裳坐在那裏等著我呢。他們都非常耐心,我在戲台子前坐了這麼長時間,沒有一個人上來催我,也沒有一個人提出自己先走,就在那裏靜靜地等著我──這樣一個老朋友。他們可真同行的道德和友誼呀。一個人手裏還提著一個皮革提包,提包裏裝著一杆嗩吶,在腿邊悠呀悠地。這個時候,我倒無端產生了憤怒和悔恨的淚水。這在以前的老孬是不可能的。這也是我進過文雅和謎語時代的一個標誌吧。這三個已經卸了裝的老朋友是誰呢?他們是:

小麻子

瞎鹿

沈姓小寡婦

……

終於還是小麻子上前牽住了我的手。他很動感情和很有鄉土口音地說:「孬哥,咱們回家吧。」

這個時候我已經很平靜了。

小麻子又說:

「咱們『夫妻』一場,現在已經五更雞叫,戲也該收場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在過去的日子裏,一開始我們之間沒有產生什麼問題,到了後來出了一些問題,如果麻妹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就請你原諒我吧。本來我也想一直對你一往情深,誰知道後來就鬧到薄情寡義的地步,這非是妹妹要這麼做,奈勢不得已和身不由己矣。蜘蛛來了。劇情轉折了。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如果你還一個人坐在這散場的舞台前傷心,天下所有的人看起來,心裏不更要不好受了嗎?誰沒有這樣的場合和經曆呢?不管怎麼說,謎語時代和文雅時代像過去任何一個時代一樣它也毫不例外地已經匆匆忙忙地走過去了。當我們處在一個時代的時候,我們總是身在其中不識其真麵目,我們總覺得我們所處的是一個例外,但是到頭來和收了尾,我們看到與我們心愛的童年、少年和青春血肉相連的東西,原來也和過去的已經蒙滿灰塵的舊家具和失去青春的半老徐娘一樣,經不起時間的磨損和消蝕呀,經不起歲月的敲打和撞擊呀。本來是我們的偶像,一撞擊就粉碎了。這才是我們應該失望和悲哀的大前提而不是你坐在這散場的舞台前思前想後所想到的個人得失。如果你想的是我所說的前一種大境界,我也就不來勸你了,就留你在這裏替我們大家思考了,問題是你思考的一切也和別人和我們沒有什麼區別,這個時候我就有責任勸你回家了。回家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吧。時代已經過去了。氣大傷身。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老孬,這裏已經沒我們什麼事了,從現在開始,舞台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明天的舞台上,將是別人出演的一台新戲當然到頭來還是一出和我們在結局聚首的舊戲。這個時候如果再不退出去和不卸裝,人家就要笑話我們了。該回家去了。也忙了大半晚上了,該回去點把火,自己給自己燒一碗熱湯喝了……」

小麻子說完這個,我倒默默地在那裏點了點頭。然後聽話地挪著屁股下了舞台,由小麻子牽著手回家燒熱湯。當然,像任何就要退出舞台的人一樣,我邊跟著小麻子走,還邊回頭再看舞台一眼呢。空空蕩蕩的舞台上,燈光怎麼那麼幽暗和安靜呢。一盞馬燈在風中晃來晃去,幾個留戀的樹葉還在舞台上空飄蕩和回旋。這時一首由低到高,慢慢回旋的音樂開始從我的心頭升起。在宏大的轟鳴中,我徹底醒悟,我是該回去了。我的文雅時代和謎語時代已經結束了。這時我的眼中,像任何處在此情此景的庸俗人一樣,不知不覺就湧滿了淚水。當年秘書長時代結束的時候,我都沒有這樣過。這時小麻子又回到了麻臉姑娘時的溫柔模樣,她深情地看著我,用她的紅花棉襖的袖子,替我擦幹了臉上的淚水。在我們就要分別前邊已經出現兩條岔路我們從此就要各奔東西和互不相幹的時候,她又曲膝向我拜了兩拜,接著上前趴到我的耳邊說:

「在謎語時代就要結束因此我們就要分別的時候,我再送你一個謎語吧,讓你終身受用,也算是我們恩愛一場。」

我看著姑娘:「什麼謎語。」

姑娘:「上來下去,出來進去。猜一個不是床上動作的動作。」

我明白了姑娘的意思。我點了點頭。姑娘說完這句話,就頭也不回地背著三弦、提著小鼓跟著她的父母上路了。越走越遠,漸漸連他們的身影也看不見了。我撥拉著我手裏的三弦,看著已經空曠的天邊,我的內心就起了一場越來越強烈的風暴。我心裏明白,平靜時代的到來,還得一段耐心的等候,披頭士的時代,已經就到了我們的眼前。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在幕後的燈光下狂扭亂舞和狂轟濫炸了。他們的身影在台後燈光的映照下,打在我們看到的幕布上。我們看到了一群群魔亂舞的身影。故鄉的舞台,就這樣被他們霸占了。文雅的老孬,再一次地退到了幕後──當然,這一定不會是老孬的結束,恰恰相反,它僅僅是老孬的開始……

(回憶錄此章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