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卷二 莫勒麗和女兔唇(3 / 3)

「不管說什麼,不管用什麼語言說,都不要把話說過了頭,不要因為一時激動提前說出不該說和該以後說的話;事情還沒有結束,你怎麼就做了總結呢?戰爭還沒有打完,你怎麼就打掃戰場了呢?好戲還在後頭,你怎麼就提前拉上大幕了呢?老鼠拉木杴,大頭還在後頭,你怎麼問也不問,調查也不調查,就把這尾巴一刀給剁斷了呢?這和剁包子餡是一回事嗎?如果你稍微給自己留點餘地,我也就無處可逃和隻能束手就擒了,我們就該過你的嚴冬和吃你的蘿卜幹包子了;大雪在我們頭上飛舞,北風『呼呼』地吹著,這個時候我們能違背自然摘下皮帽子脫掉大皮故作清高和故作姿態地到河邊去蹓躂嗎?不,我們不願意凍成冰塊和瞎鹿,我們還是要識時務為俊傑地留在家中圍著火爐和大鍋恬著臉吃你的蘿卜幹包子。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短,這時你說什麼不就是什麼嗎?你說天黑我們趕緊捂眼──如果你稍微有些大家風度說話稍微留一點餘地的話,上風已經讓你占盡,我們已經被你逼到了角落裏──我們隻有束手就擒。但是,恰恰在這個時候,你也就出了紕漏;千裏之堤,出了白螞蟻的小洞穴;我的卡爾我的妻,你可知道世界上除了節節勝利和摧枯拉朽之外,還有針尖大的洞,能透過鬥大的風這樣的真理嗎?就差這致命的一擊,形勢就因為一個微小的原因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敵人進攻和我們防守的局麵就一點點和一寸寸地改變了;我真替你遺憾呀,本來我們已經四麵楚歌,現在你自己又給我們留下一條血路;那我們就不能客氣了,我們也就順著這條縫隙衝了出去──現在你抓我們春天和河邊的弱點,說我們不該在春風裏和滔滔黑山白水之間搭白篷子的主要缺陷,是因為我們隻有一條狗而沒有一盆狗對嗎?是因為我們的餡不夠你們吃所以你們就要揭竿而起和風起雲湧,狗肉成了你們號召人民的一個旗幟,就像頭發是女人的旗幟一樣──誰知她轉頭就成了禿頭歌女呢?真是從我們手中以狗肉我名義就要奪取這個世界了嗎?──當然,如果你們不改口,不變心,不誇大,不提前,不賣弄,不大意,還是能將我們置死地,我們已經沒有活路和逃路,我們隻有從河邊灰溜溜地把我們的瘦狗給牽回來,從我們明媚的春天,退回到吸溜著鼻涕的寒冷的嚴冬裏;你們也沒有問一問我們冬天的衣服準備下沒有,我們怎麼就一下從溫暖的南方來到寒冷的冬季捏著鼻子吃那枯燥如雜草和樹根的蘿卜幹了。但是你們在大局就要奠定和就要奪取全麵勝利的時候,你們還是在最小的方麵出了漏洞和被鑽了螞蟻,接著你們可就由主動轉為被動,你們堅不可摧的大堤就要崩潰和被衝垮了,你們費盡心機刮來的寒流現在看頂多隻能算是一場倒春寒,春天的腳步倒是越來越響,這是任何人也阻擋不了的。你們本來笑得挺好,但就差這麼一點沒有笑到最後。你們過早的得意和穩操勝券的感覺害了你們,你們沒有把我們置之死地而後快,恰恰給我們提供了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機會。這時把握世界的就不是你們而是我們了。本來我們在一片黑暗之中,夜路如蛇,現在我們終於見到了一線曙光。這個探照燈是你們給我們提供的──誰的失敗不是因為大意呢?──在你們提狗和借狗肉刁難我們的時候,如果你們仍然是在提一盆,咬住這個不鬆口,我們隻好束手就擒;但你們看到勝利在望,你們被勝利衝昏了頭腦,於是你們大意地說:不要說是一盆狗,就是能再找出一條狗,你們就放棄你們的勝利而跟我們回到燦爛的春天是嗎?那麼好,君子一方,駟馬難追,現在我們找不出一盆一盆的狗是真的,但你們怎麼知道我們連一條狗也找不出來呢?我們找出來一條怎麼辦呢?一條不就奠定勝局了嗎?一條以上反倒是畫蛇添足。還留著一條專門對付這個時候的你們呢──這個時候你們怎麼辦呢?你們剛才的一切高興不都白高興於是現在不就措手不及了嗎?既然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現在我就把這個對你來說是致命的打擊和秘密武器給你亮出來──我一亮出來,你可就二毛子看戲傻了眼了;打仗總留一手,總留著到了最後關頭還能拉出來的預備隊,那敵人隻好被我們摧枯拉朽和秋風掃落葉了,這個時候你就是哭都來不及隻能到戰犯審判庭和監獄去後悔、反省和寫檢查吧。我可要進行開國大典和昂首闊步地向前進了。我可要進行我們故鄉和家庭的建設真的到河邊去支白篷子和剁狗肉餡了──冬天畢竟已經過去了,現在再來說這個話和你當初說春天畢竟還沒有到來現在畢竟還是嚴冬的情況就不一樣了,你是在沒有把握和不該說的時候說了那些話,現在我是在一切都取得了勝利的情況下再不說再不對人民宣布就冷了大家和人民的心,就是知情不報和剝奪了人民的知情權,於是我們就說了,我們就毫無顧忌地上了台開了戲主角已經上場一切都無法更換了──隻要我稍稍提醒一下,你就知道另一條狗是誰了。我們家除了老狗牛根之外,不是還有一條我在咱們婚禮上變的小狗嗎?這條小狗是誰呢?就是我們常常提到的小劉兒哇。它現在就趴在我們貓眼上看著和欣賞著我們的爭論和爭吵呢。但它知不知道剛剛還看著別人的危機在那裏幸災樂禍,轉眼之間同樣的命運就要落到自己頭上了呢?剛剛它還在那裏嘲笑和得意大狗牛根,現在就跟牛根一樣了呢?──早晚得成包子餡。由於你的難題和要求,我隻好把它給捎帶上了;我現在就把它抓過來,放到你麵前,看你還有什麼話說?我現在就把它和大狗一塊拴上,接著就把它們一塊牽到河邊──先餓它們三天,讓它們把肚子裏的雜水和髒物都空幹淨,接著再給它們往肚裏灌醬油蔥薑醋,讓它們在活著的時候,就滋養和汲取這些調料,雖然它們兩個每天都在那裏難受地咳嗽和嘔吐,但是到拿它們的肉剁餡的時候,其肉的滋味就格外不同了──這就叫伸手一把,抓過來那隻小狗;出其不意,打卡爾一個措手不及……」

說著,女兔唇還真是胸有成竹地伸手就從門外的貓眼前把我給抓到了屋裏,抓到了莫勒麗的麵前。當然,這個時候我早被嚇昏過去──我被嚇昏還不是現在,而是當我聽女兔唇說到殺狗還包括我、另一條狗就是我的時候,聽著冬天越來越遠,春天的腳步真是不可阻擋地邁來的時候──莫勒麗,你真她媽的畫蛇添足,本來大局已定,大家已經隨著倒春寒回到了大雪封門的冬天,你為什麼偏要在那裏得便宜賣乖一個賣乖就使我們由冬天又回到春天了呢?豔陽高照,我小劉兒和小狗就這樣成了你們的包子餡,你們就要往我腔子裏灌醬油和生薑水了。莫勒麗還沒有完,我自己就提前完了;我原以為我和大狗是有分別的,現在看我和俺的牛根哥哥倒頭來是一個命運和下場。牛根哥哥,剛才我不該嘲笑你,我不該因為你的被剁世界上剩下我自己我就可以獨霸天下了而在那裏膚淺地得意忘形。剛笑別人命不長,誰知歸來把命喪。「姑姑……」我張著我的小嘴和伸著我稚氣的腔子在那裏呼喊。一切由你們宰割吧,我的眼中充滿了淚水。「為什麼我的眼中充滿了淚水,是因為我愛這土地愛得深沉。」但我接著發現我和牛根還是有些區別,等我再一次醒來,看到自己已經躺在河邊河邊果然支起了白篷子人們馬上就要給我們灌薑水和醋的時候,我忙裏偷閑地看了身邊的牛根哥哥一眼,誰知它的眼裏卻沒有眼淚,它的眼裏倒是填滿了眵模糊。它還處在糊裏胡塗的狀態之中呢。也許它是被嚇傻了?這時我又感到和它在一起被灌的恥辱。就是剁了餡,我的肉和它良莠不分地摻在一起,一個是清醒的精肉,一個是糊裏胡塗的白條子,人們在吃著我們的混合餡時,哪裏還能分得清誰是誰?可口是都可口,餿了是一塊餿;兩條狗成了一條狗,兩種肉成了一種肉。現在我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這時我都來不及後悔我的下場了,我僅僅後悔臨死都要和老狗的餿肉摻在一起。從這一層意義上我倒是要再說一句:女兔唇,你真不是東西。如果是這樣,我就是死了也不瞑目也不死心。死肉不死心,變成餡心髒也要跳一跳。吃包子的叔叔大爺,當你們吃到瘦肉和跳動的心的時候,那就是我;當你們吃到不動和發囊的肉時,那就是牛根。我生前雖然和牛根是好朋友,我們甚至一塊變了狗,一塊被剁了餡,我們的生前事都能擔待,但死了之後,還是把我們分清楚吧。我靈機一動地想:能不能把餡分開剁呢?能不能把包子分開蒸呢?能不能把蒸好的包子分開放和分開賣呢?就像水果攤賣梨賣蘋果把大個和小個的分開一樣。梨和蘋果是大個的好吃,但是到了肉食,可就越小越值錢嘍。不見童子雞和童子蘿卜幹嗎?到了歐洲和莫勒麗那裏,在那嚴寒的冬天裏──要不歐洲老是下雪呢,要不歐洲冬天長呢,要不歐洲人的鼻子大呢,人家還知道分一個大小,倒是到了我們的故鄉,到了同性關係者所回的故鄉現在已經是這個世界而不是那個世界了,何況嚴冬已經過去我們已經到了春天,雖然我們的鼻子都是春天的鼻子都像麵疙瘩一樣不長,我們卻要眼睜睜一切都混淆不清和含糊其辭嗎?我們雖然沒有一個好的開始但是就不能有一個好的臨終嗎?我們不是講臨終關懷就不能讓我死也死個樣子嗎?女兔唇的鼻子和莫勒麗的蘿卜幹,我看著你們這兩件實物倒是看到了最後一點希望,但是這點希望轉眼間也煙滅灰飛了。這哪裏是一條河呢?當我們喝飽了薑水和醬油醋接著你們就把我們活脫脫地放到了砧板上就要脫毛和剝皮的時候,這時我們的狗眼就不是細長而是扁平的時候,在我們扁平和迷離的眼睛裏,你看起來可就是一條下下的人哪,如同玀蟻;你們不就是風聞這裏要宰殺小劉兒嗎,你們就起了這麼大的早;江上還是晨霧的時候,你們就出了家門;連小朋友們都在那裏拍著巴掌和伸著脖子唱起幼兒園歌。本來你們不是不願起早和不願去幼兒園嗎?怎麼今天一聽說要吃小劉兒叔叔的包子,你們就這樣興奮和一骨碌爬起來了?你們甚至一夜沒睡,就是偶爾睡著,動不動又醒了;大人以為你們是屙尿,你們爬起來揉著眼睛說:

「娘,天亮了嗎?是不是該到江邊去了?我除了要吃肉包子,還想用小劉兒叔叔的狗尿泡吹成氣球玩呢。」

倒是你娘這時拍著你說:「再睡一會兒吧,剛剛雞叫頭遍,天還早著呢。」

這時你咕咕噥噥又睡下了。夢裏還斷斷續續說:「我要踩小劉兒叔叔的狗尿泡!」

操你個大爺,小王八蛋們,什麼時候你們倒是盯上我了?你們怎麼就不說踩牛根的狗尿泡嗎?平時我到你們家裏,一看你們「爹」不在,我和你們「娘」多坐了一會,你們就瞪著長長的眼睛警惕地看著我,那個時候你們倒是怕我犯了錯誤盼著我早一點離開你們,怎麼到了現在,你們倒是催著你娘趕著要和我在一起呢?別看這些王八蛋小,渾身也浸透著這個世界的惡毒呢。我過去沒有看透你們,所以也就沒有看透這個世界;現在我通過這件事,就知道這個世界的底蘊和底細了。所以到了孩子們和碎片的時候,俺孬舅和小麻子這些殺人不眨眼的家夥,看著一個個孩子落下的頭和流了一地幼稚的血,以及自己砍缺了口的大刀,都在那裏犯了猶豫:「他們還是孩子!」

我到了這個時候,卻一點沒有心軟,接過刀子下去得又狠又快:「越是這些小王八蛋,越是沒有一個好東西!」

弄得俺孬舅和小麻子都十分驚惶,連連搖頭說:

「你如果早是這樣,你不像我們一樣早就成就了一番大業?何至一輩子在那裏搗漿糊佬和寫一些鳥字!」

這樣一說,倒是弄得我有些灰心和對自己一生有些後悔。看來我們一生最大的失誤,往往體現在如何對待孩子上。當他們吃著我和牛根哥哥的混淆不清攪和在一起的熱乎乎的包子的時候,他們倒是懷著對將來的仇恨,毫不心軟地將我的已經吹起的尿泡,「啪」地一聲,用腳跺碎了。這倒讓我提前成為孩子們的碎片了。

江上已經起風了。我的魂魄隨風飄蕩,掛在了一盞桅杆之上的馬燈上。風平浪靜,一切都很娟好,什麼也沒有發生。靠在江邊的客船上,還傳來陣陣絲竹和歌聲。我把靈魂泊在這裏,我要到鄰居的船上看一看,為什麼你的船到了點還不發呢?船上的角角落落,都掛滿了紅燈籠。聲聲絲竹,隨著江上的波濤湧動。我聞著這聲音怎麼就那麼熟悉呢?這橫笛吹得和馬頭琴拉得,怎麼就像到了草原和俺姥娘家呢?這伴奏者是不是俺瞎叔叔,跳舞者是不是俺巴爾·巴巴嬸嬸呢?這個時候我就忘記了我的處境而又掛念起失蹤──為了愛情而在打麥場溶化的別人了。瞎鹿叔叔,你是為了愛情在打麥場被冰雪溶化的,我現在是為了什麼讓人給剁成肉餡了呢?你的離去和隨風飄散還有個名目現在終於有了一個憩息地有了一個落腳處有了一條船有了大紅的燈籠和終於有了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刻骨鉻心的愛情於是又有了隨著江水的歌唱和跳舞,我沒有目的所以直到現在還沒有著落被人剁成肉餡魂魄隨風飄落在哪裏都是一片漆黑隻是聞到歌聲尋到這裏才又見到了我久別的親人。世界茫茫,我無所依。原來我一直以為自己和瞎鹿在人間地位差不多──我們都是一些搗漿糊和拉二胡的民間藝人,但是到頭來還是下場不同呀。原來我和瞎鹿在一起的談笑風生和道短論長,都是叔叔對我的同情和跟我湊合呢。不是今天到了江上,我還不知道自己是老幾和自己每天吃幾碗幹飯呢。當初把我在河邊給剁成肉餡我沒哭,現在麵對著瞎鹿和巴爾·巴巴燈紅酒綠的客船,我倒是一個魂兒在那裏痛心疾首地失聲痛哭了。有路過的魂靈一幫幫和一隊隊如濃煙般滾動,本來他們都是默默趕路麵無表情,現在看到一個孩子的碎片和小狗的魂靈在這裏守著一江波濤傷心,好心的叔叔和大娘,就停住了腳步和按下了雲頭,好象1960年我和俺姥娘進城看到一排排的叔叔和大爺倒在路邊用草帽蓋住臉我們上去幫他們揭草帽一樣──現在是他們來幫我撫慰心靈上的創傷了:

「好可憐的一個孩子和一匹小狗,看在這裏哭得多麼傷痛──看到一匹小小的動物就在世界上這麼艱難和這麼傷心,我們身上的痛苦和誤會倒是將心比心地減輕了許多。孩子和小狗,告訴我們,你為什麼在這裏這麼傷心地哭呢?」

我的回答倒讓它們吃了一驚:「我認清了自己的本來麵目。」

但真正使我吃驚的還在後頭,我本來以為紅燈籠下帳子裏藏的是瞎鹿和巴爾,想起他們,我才這麼傷心和痛哭,尋找到瞎鹿叔叔失而複得的喜悅,倒是還沒來得及到我的心頭──等我揭開帷幕以為就要見到瞎鹿叔叔和巴爾「嬸嬸」的時候,我在通紅的燈籠下,卻愣在了那裏──我剛才的痛哭一下就失去了依據,剛才好心的叔叔和大娘也是白撫慰我了,一切的傷心都成了無本之木和無源之水:明晃晃的紅燈下,坐著的不是瞎鹿和巴爾──白雪還沒有溶化,太陽還沒有當頭,和瞎鹿叔叔久別重逢的喜悅並沒有不期而至,燈下坐著的兩個人,卻是想都沒想到的村裏的柿餅臉和瘸腿的路村丁。「他們」兩個倒是在那裏一個拉琴,一個唱歌,低吟淺唱,旁若無人──該出現的人,還隱在幕後;不該出現的人,現在到了前台,正瞪他們的大眼和小眼歌唱呢。不是說現在是同性嗎,怎麼死後倒又遇到兩個異性在一起呢?這可就像漆黑的夜裏在墳地遇到鬼一樣讓我感到可怕和恐懼了。而且兩個人在那裏重複著我不久前還沒有被殺和被剁成肉餡時常見到的動作──我一看到這種動作,我知道我接著就人倒黴了──兩個人就像當初貓眼中的女兔唇和莫勒麗一樣,在那裏相敬如賓,低吟淺唱。這種低吟淺唱,又能夠使我聲音低沈──原來我認為這種聲音使我羨慕和向往,到了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操這嗓子的都不懷好意,這是害我的一把軟刀子呀。──輕談淺酌,柔歌曼舞,柿餅臉,路村丁路大爺,在你們一步步用聲音和姿態柔和地來籠罩我的時候,我突然就頭發倒豎一身冷汗地清醒了,我撒丫子就往回跑,我不顧一切地要逃離江邊。這時一幫前不見頭和後不見尾的叔叔大娘們的魂靈隊伍就追趕著我問「為什麼跑」,我一句話也不回答──一回答之後哪裏還有命呢,我不也成了這幫渾渾噩噩漫無目的的魂靈中的一員了嗎?我爭分奪秒地順著原路跑回了家,一出溜就到了自己的狗窩。到了狗窩,還後怕地伸著舌頭在那裏「呼哧呼哧」地喘呢。相象的兩對妙人,在世界上引起了多大的恐懼。當世界上的人都麵孔和動作相象的時候,這個世界還能有什麼出路呢?這個時候我們寧肯倒退,也不願再往前走,因為前邊就是女兔唇和莫勒麗,柿餅臉和路村丁──路村丁過去是個和藹的大叔呀,手裏敲著一扇大鑼從村裏穿過,現在和柿餅臉在一起,怎麼也學會了獰笑呢?給我留下一條狗魂吧。溫柔、體貼、柔和和軟語們。

可能說著說著又說竄了,女兔唇和莫勒麗已經有意見了。小劉兒呀小劉兒,你狗眼看世界,說著說著就有些誇張了吧?事情有那麼嚴重嗎?事情的真相真如你所說嗎?你不過就是一條狗,你想借一種狗的想象來誇張你所受到的迫害,你還是改不了你上一輩子搗漿糊佬的本性呀。事情讓你一說就嚴重了。不就是把你和大狗給殺了嗎?也許這件事放到狗的世界裏是一件大事──性命攸關,但是放到我們人的世界裏,這又算得了什麼呢?雞是人間一道菜,殺了你也別怪。你以為我們在殺你們的時候,你作為一個冤案在世界上是獨一份嗎?世界上的每時每刻,我們下刀殺掉的雞、狗、羊、豬、馬、騾、驢、牛、兔子、燕子、麻雀、螞蚱到底有多少呢?世界上有一百億人,每天我們張著血盆大口要吃掉多少噸動物的屍體呢?同時要往它們嘴裏灌多少噸薑水和醬油醋呢?有多少動物同時要上砧板和斷頭台呢?有多少動物要被我們割成精條、臊子和剁成餃子餡和包子餡呢?你以為你是重要的,為了這個在這裏哭哭啼啼和怨天尤人,好象處女剛進妓院的頭一夜似的,但是孩子,久了你也就知道了,以後你要過的夜和接的客還不計其數和遮天蓋地呢。日子剛剛開了頭,你所有的痛苦和孤獨,馬上就要被淹沒到遮天蓋地的浪濤和同類中去了。這時哪裏還有你攢頭攢腳和探頭探腦的餘地呢?村裏人聽到這些,不會引起任何驚奇,也就是女兔唇和莫勒麗家殺了兩條狗,吃了一頓包子,這包子蒸出來還不是自己獨吞,還端到鄰居麵前和過路的行人麵前讓大夥品嚐。以為嚐包子的會在那裏痛悼你狗的去世和不幸嗎?做夢去吧?大家關心的還是我們人的口味:「這餡不錯,好吃。」抑或是:「狗肉還有些老呢。」大家關心的是肉餡,誰還能想起你們的靈性呢?你在那裏也是白痛心疾首罷了。別說是一隻狗,我們每天不也在殺人嗎?還有人肉餡包子呢。你的魂靈到哪裏去,都無足輕重,別在我們麵前拿這個說事和給我們添堵和添膩歪。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現在我們不就咬了狗了嗎?我們見怪不怪,倒是你們為了擴大事態和製造新聞,在那裏費盡心機和無所不用其極,靈魂一隊隊地在天上飄,用狗眼的目光還故意把我們夫妻之間的矛盾給擴大和誇張了。你們怎麼這麼不顧事實和心中存不住氣呢?──當然了,這也是你們狗的老毛病了,街上稍有動靜,也許這個動靜和你們和你們主人家毫無關係,但你們就在那裏抓住不放地「汪汪」叫個不停;一狗呼叫,群狗響應,一犬吠影,百犬吠聲,於是全村的狗聲也就接連不斷和此起彼伏了,於是也就成了一個事實和擴大成了一個事態,但是這也隻是你們一種狗的世界的瞎起哄和自欺欺狗罷了,我們人不還是該睡覺就睡覺該發生關係還發生關係嗎?礙得著我們什麼了?如果我們覺得礙得著我們什麼了,那我們告訴你們,你們的末日和下場馬上就要來臨了。戰爭時期和敵後武工隊的時候我們為什麼打狗呢?就是看不上你們這點誇張和囂張;我們靠你們還能改變什麼曆史的寫法和延伸?你把我們人的矛盾誇張了又有什麼用?這時我們所有的人站在一個立場上──你誇大和誇張我們夫妻之間的矛盾,能從中間撈到什麼好處呢?說到底,我們還是相敬如賓和輕聲柔語,我們沒有出現你狗眼裏所看到的爭論和爭吵,沒有出現你死我活和魚死網破。以為我們是在那裏爭奪這個世界把這個世界的爭奪和具體到到底是用活狗還是用蘿卜幹嗎?到底是冬天還是春天嗎?冬天和春天對我們並不重要,我們心裏永遠是春天,我們討論──不是爭論──到底是用活狗或是用蘿卜幹,無非是一種相互尊敬和體貼的表示罷了,就好象上來一杯茶你推給我我推給你一樣──其實接著服務員就上另一杯了。你才是一個白白的犧牲品呢──在我們的推讓之中。你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誇張,其實我們在談笑之間就把這個事情給決定了──你也是當過人的,讓你說,家裏殺一條狗,我們還用得著在那裏爭個麵紅耳赤和像你們狗在半夜一樣吵鬧得滿街和滿村都知道嗎?為什麼到河邊去蒸包子和吃包子,也不過是我們感到幸福在家裏盛不下才到河邊換一下環境和開闊一下胸懷罷了,當然也是按捺不住地想讓人們看一看我們這一對模範夫妻。吃我們一個包子,所有路過的人們,分享一下我們的幸福。我們的幸福,都藏在我們的包子餡裏和我們的蔥薑和醬油醋裏。但是到了你眼裏成什麼了?卻成了一場悲劇。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狗眼裏出不來真實的世界,狗眼看人低,你以為你能以自己的屍體阻擋我們的進步和我們的幸福嗎?做你的狗夢去吧。──當然,我們的幸福的洋溢和外溢,客觀上給你們製造了一場災難,但是你們這種災難就像冬天裏凍死幾隻蒼蠅或比喻得好聽一點像春天裏落下的繽紛的花朵和花瓣一樣,我們一腳踏上去就走過去了,誰還有功夫在那裏給你們葬花和給你們說長道短呢?一切都不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和夜生活,倒是在吃了你們以後,我們感到渾身發熱對我們的夜生活更有好處呢。──我們相敬如賓和溫柔微笑地坐在那裏,我們的家纖塵不染,地毯上和桌子上都幹幹淨淨,地毯上的麵包渣拾起來就往嘴裏放就像歐洲人的習慣一樣和莫勒麗的習慣一樣守全符合衛生,我們手裏都端著冒著熱氣的綠茶、花茶或紅茶。我們不緊張也不匆忙,我們不心慌也不累得慌,我們的手不發熱也不發涼,我們的舌不幹燥也不流湯,我們的肚子不撐也不憋,我們的尿泡不滿也不晃蕩,大炕疊得非常整齊,昨夜的生活適宜慵懶也不累得慌,一切都很平靜,我們就這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從早晨就幸福地到了中午,「中午我們吃點什麼呢?」我倆不約而同地同時問出了這句話──問題不在於我們同時問出這句話是在向對方表示尊敬,妙就妙在我們心心相印同時想起了這個問題,說發問一起發問,同時發問之後,我們為我們的默契又相互看一眼在另一個層次上默契地笑了。吃什麼呢?我們在哪裏推讓。你說吃什麼我們就吃什麼,你想要吃的,一定也就是我所盼望的。接著我們又異口同聲地說了一聲「包子」,兩人又相互默契地笑了。隻是在吃包子用什麼餡的問題上,兩人都出於怕勞動了對方哪怕是上一個世界的對方為了愛所以就出現了是吃狗肉還是蘿卜幹的爭議。但是我們也沒有爭議過久,爭議也是麵帶微笑的爭議而不是狗眼裏看到的像狗一樣一聽到動靜就誇張和嘯叫的樣子,倒是推來推去,我們又將手和身子擁到了一起。這時女兔唇咬著莫勒麗的耳朵說:「就吃我上一世界和這一世界變的狗吧。今天中午吃這個餡,明天中午就一定吃蘿卜幹。莫娘,為了愛情,你就別跟我爭了。」莫勒麗也就溫柔地點了點頭。接著狗就剁上了,餡就拌上了,我們就搬到了河邊,支上了白篷子,大鍋冒出蒸汽;包子吃上了,眾人也就看到了這個幸福的場景和為我們的幸福嫉妒和羨慕死了。──事情就這麼簡單,但一個已經死去的狗,懷著對人的仇恨,卻在那裏從狗眼裏和狗嘴裏看出和編出那麼多驚心動魄和蠱惑人心的故事,當然它也隻能代表狗在我們的人中和故鄉不會引起任何反應、反響和同情──這個故鄉說到底首先是我們人的故鄉,你的駭人聽聞,就是我們的平淡無奇。話說回來你就是同情它,狗已死,物在狗亡,又有什麼意義呢?倒是過幾章之後等同性關係發展到了生靈關係到了郭老三小蛤蟆和呂伯奢等人和披頭羊和溫柔的狗和溫柔的毛驢相處的時候,也許你們的日子才能重見天日過去的冤案才能平反呢,但是你沒有等到那天就讓我們剁了餡就讓你見了閻王你也隻能算是生不逢時。這並不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在河邊吃包子吃得十分成功,還真是吃了這包子就沒這餡,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這是大家對我們幸福生活和狗肉包子的概括。如果說你們的死還有什麼意義的話,倒是在這一點上給我們添了彩和增了光。吃過包子,太陽已經過午──如果說這頓包子吃得還有什麼遺憾的話,就是這頓包子由於吃得過於豐富人到得太多我們太有號召力我們太幸福和太興奮了因而這頓飯也就吃得時間長了一些當時也沒什麼感覺直到散了包子宴我們回到家都躺到炕上的時候,我們都感到稍有些乏。就好象平時我們在大炕上折騰得太久花樣翻新得時間過長事畢之後才感到有些體力透支和有些乏相互感到不好意思一樣──但也是相互理解的一點羞澀和反悔,整體情緒還是興奮和感謝對方和生活的。「既然累了,就睡唄。」我們又不約而同地說。接著又相互拉一下手和親一下嘴,抱一抱身和相互給對方掖一下被子,也就安然入睡或午休了,這個時候誰還關心兩個相互還不和的狗的靈魂,是不是在桅杆上或是荒野上飄蕩呢?一覺醒來,太陽已經西沉,口中已經發幹,這狗肉餡今天是不是拌得有點鹹呢?我們醒來都一致地說出這麼一句話。趕緊燒一壺沸水喝一壺茶。接著再吃幾個水果。村裏有些性急的人家,這時已經開始做晚飯了,炊煙已經在暮色中和晚霞中嫋嫋升起,但是我們與他們不同,我們中午吃的是狗肉包子,我們先不著急呢。早吃了又能怎麼樣呢?早晚不都要吃嗎?先發展一步又有什麼理由看不起後發展起來的呢?第一世界有什麼理由看不起第三世界呢?可知我們也有大唐盛世和中午的包子墊底呢。喝了茶再說。兩人又相互理解地一笑。月亮升起的時候,我們再在一起喝粥還更有意味呢。下午一定要喝粥了,中午吃的包子。要涮一涮口中的腥味和騷味。是喝小米粥還是喝大米粥?是喝扯手的還是離身的?你說,你說,這時兩個人又推著和相互笑著倒在了一起。你說這像中午鬧過矛盾的樣子嗎?再不要信口開河和信口雌黃了。我們夫妻倆是一對鋼鐵,怎麼挑拔和撥弄都沒有用。我們就要這麼日複一日地生活下去和地久天長。別說是一條狗,就是天和地,時間和空間,你們又能奈我們何?女兔唇和莫勒麗傲然地看著我們。這個時候「她們」倒是沒有忘記補充這麼一句有禮貌的話:「感謝故鄉和同性關係。」

但是「她們」還是高興得太早了一點。「她們」在感謝故鄉和同性關係的時候,還是忘了感謝小劉兒。故鄉是誰的故鄉?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但天下還有月圓則虧、樂極生悲的道理呢。幸福得過了頭,接著就該樂極生悲了。日複一日地兩個人大眼看小眼地對著微笑,一天可以,一個月可以,說是幾十年不變,但是過了半年之後,兩個人就覺得有些呆板和重複了吧?這個時候就是想殺狗,狗已殺盡,還靠什麼來調劑兩個人的生活呢?我們的幸福難道是一種重複嗎?就這樣一成不變了嗎?不變意味著固定,但是不變也意味著乏味呢。過去的夜生活那麼好,怎麼現在到了晚上或午休都是草草完事接著就「呼呼」大睡了呢?在上一個世界也就是異性關係的世界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難道到了這一個世界也就是同性關係的世界也是這麼線性發展和沒有什麼變化嗎?貓眼已經結下厚厚的灰塵,再也沒有人和狗對這一對新婚的夫妻好奇地看上一眼或是聽一耳朵了。新婚已經過去,裱過的屋頂已經結滿蜘蛛網粉刷過的牆角已經鑽出老鼠洞和螞蟻窩了。轉眼之間,新人已經變成了舊人;世上都聞新人笑,哪裏還聞舊人哭?這個時候別說沒有了狗,就是還有狗,小劉兒和小狗當初沒有被殺也算「她們」有先見之明上次隻是殺了個大狗這條小狗就是為了留到現在無聊的時候殺呢用它來改變我們乏味的生活但是恐怕什麼也改變不了什麼也引不起大家對你們的重新注意了吧?恐怕這個時候再到河邊或江邊去支白篷子,去灌薑水醬油醋和去剁包子餡,不說這個時候小狗也已經長大也變成老狗肉也和當初的大狗沒有什麼區別也新鮮不到哪裏去肉絲也有些發粗和發黑一切都變了顏色和沒了味道,就是把小狗固定在一個時刻不長現在肉仍是鮮嫩的絲仍是細的因為它隻吃自然的草而不是吃人工飼料我想這個時候號召大家吃包子也隻是「她們」的一廂情願故鄉也不會有什麼人響應當年那種萬人空巷和地南來北往和熙熙攘攘的局麵已經一去不複返和再也不會發生了──這個不會發生的責任就不再是小狗和狗肉有沒有吸引力而是你們自身發生了變化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麼吸引力和新鮮感的結果。當初你是一個剛剛結婚的新娘子,當你在那裏──而且是風騷地在河邊蒸包子,不說是我們這些無賴,就是心理正常和神經正常的人,僅僅出於關係吸引,或者出於好奇心──怎麼「她」就被關係了呢?剛才還見「她」被沒關係,轉眼之間就被關係了?隻見過「她」沒被關係的樣子,那麼「她」被關係之後又是什麼樣子呢?──也要出去看一看,何況看了之後還有包子吃呢。但是今天就不行了,你已經成了昨日黃花,大家知道你已經被關係了,看不看都一樣──哪一個人沒有被關係哪一天呢這有什麼新鮮和好奇的呢?過去已經蒸過一次包子了,現在怎麼又來了?是不是嚐到什麼甜頭和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呢?我們是不是上次就上了「她們」的當這次就再也不能上「她們」的當了。何況明明知道,狗肉也一代不如一代了。一對蓬頭垢麵的舊人,還在江邊賣包子,可就顯得有些做作和無可奈何了。這時你們的白篷子是白支了,你們的薑水和醬油醋是白灌了,你們的餡是白剁了和你們的包子是白蒸了。你們一屜一屜的包子,都扔在河邊無人問津,眼看著它們變涼和變硬。一股股熱氣在楊樹的老鴰窩上嫋繞,轉眼間也就歸於平靜。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是不是狗肉出了問題呢?是不是問題出在狗身上呢?是不是到了這個時候就不該繼續蒸狗肉包子而該換一換口味蒸我的包子也就是蘿卜幹包子呢?倒是利用這個機會,莫勒麗向女兔唇發起反攻和要反攻倒算,「她」想利用這次轉換使「她們」的命運再垂死掙紮一下。好,不蒸我的狗肉包子,狗已經殺完了黔驢已經技窮了,一個社會形態已經有了憋端,有人已經腐化和腐敗,人民和吃包子的人已經不答應了,接著怎麼辦呢?隻好進行變革了。把狗肉換成蘿卜幹吧,把已經到來的春天還改成冬天吧。但是,冬天的河邊也是格外地蕭條呀。蘿卜幹洗了,泡了,用佐料醃了和煨了,剁了包了和蒸了,兩人的手在寒風中已經凍成了紅蘿卜,差點在眼離的時候也給剁下來,但是到頭來怎麼還是沒有人來吃呢?是不是好時候都已經讓你的狗給占去了呢?莫勒麗拿著這個借口,在朔風漸緊、說著說著天上就飄下鵝毛大雪的時候,又對女兔唇發了脾氣。這個時間先後的安排,是不是你對我人生地不熟的一種欺負呢?如果在夫妻之間還這麼不真誠和爾虞我軋,人生不管是異性關係還是同性關係還有什麼指望呢?我們不是不信異性關係才到同性關係來嗎?我不禁要問,這就是你給我的同性關係嗎?莫勒麗惡狠狠地說,手已經向腰裏摸去了。女兔唇的指甲也一點點地眼見著就長出來了。但是如果讓「她們」這樣結束局麵,一切也顯得太簡單了。「她們」還是在屋裏和顏相處。「她們」誰也沒有對誰有任何不滿意,說到底不就是一頓飯的吃法和做法嗎?我對你的做法不滿意,也要引而不發;飯好就多吃一點,不好吃也要做做樣子甚至做出更好吃的樣子;飯就是飯,不要扯到其它;鹹也就鹹一點了,淡也就淡一點了,還是不要扯淡為好。飯上沒有出什麼問題,我們就是不能上小劉兒的當讓我們的關係走到另一個誤區。小劉兒還是不死心呀,還是要把當年他爹他娘在他幼小的心靈上留下的瘡疤和烙印翻版出來呀。小劉兒他爹是個什麼東西,我們全村的人還不知道嗎?我們能當小劉兒他爹他娘那種人嗎?我們還是要和平共處,我們還是要舉案齊眉。我的手向腰間摸去,並不是為了掏刀,而是為了給我的女兔唇解紅腰帶──當然,你要是累了,也就算了,一切不要以我為主,一切還是以你的情緒作為我們共同的出發點。你要這麼說,我的指甲長出來也不是為了挖肉和挖眼,而是為了等你解下衣裙之後,在事情前奏的過程中,我想給你搔一搔癢癢呢。話既然這麼說開了,雙方也都在那裏不好意思地「撲哧」一笑,接著和好如初。就是今天中午包子吃得不愉快,現在這種不愉快也在裙帶之風和搔癢的指甲路上煙消雲散。日子還長著呢,日子還得一天天過下去呢。問題並不出在包子上,問題還是出在眼藥和開塞露上。問題不是出在不幸上,還是出在過於幸福和過於激動上。你要照顧我,我要照顧你,就好象兩個人在床上一樣。本來兩個人都已經相互照顧了,現在因為幸福過度又產生懊惱。接著開始一夜的爭論和勞累──在這種時候,怎麼能不出現第二天的點眼藥和打開塞露呢?本來眼睛沒有任何毛病,但是我怎麼看你眼睛有點發紅呢?是昨夜我給你累的吧?又是我不好,這個不好可比昨天包子沒蒸好的罪過和責任要大多了;我要彌補,我要給你點一上眼藥。於是一個人拚命在那裏要給另一個人點眼藥,一個人在那裏拚命說自己的眼睛沒事一切都是正常的我本來就是一隻兔子我的眼睛本來就是紅的紅是正常的不紅倒是奇怪的你不要勞累了點和不點都是一樣它該紅還紅說不定不點不紅點過倒是更紅了;我不勞累我要給你點眼你不要找外在和客觀的理由衝淡我的罪過──說著說著就硬上了身兩人開始爭奪眼睛一個人掰開另一個人的眼睛接著一股股眼藥往下衝好象高壓水管開了籠頭。點過眼睛躺在那裏該老實了吧?不然眼藥水會流出來的;但是不然,這一個眼藥盈盈的人又突然想起什麼,又在那裏躺不住和放心不下。你今天早上解大便了嗎?不是到時候了嗎?不要因為我你連廁所也不上了。看你臉上痛苦的表情,是不是又出什麼問題了呢?家裏還有沒有開塞露呢?如果沒有,我馬上就去買;如果還有,你馬上給我趴下,我給打一瓶開塞露。我上邊的眼睛事小,你下邊的通暢事大──我上邊眼睛就是瞎了我還可以照樣生活我們還是夫妻──瞎鹿不是活得挺好嗎?還物極必反,因為一個瞎眼,成就了一番藝術大業;如果你下邊出了問題,你可就要被憋死我可就沒有配偶和老伴嘍。那可就連什麼也成就不了嘍。打開塞露,打開塞露,一個在那裏大聲和得意地喊叫著,另一個這個時候就由攻改守,可憐地在那裏說,我的下邊沒有出什麼問題,我不要打開塞露;如果我出了問題,你打開塞露是救我;但我沒有出問題,不就成了一片汪洋嗎?但是不行,我還是不放心哩──接著就比關係騷擾和夫妻內的強迫要厲害和激烈多了,一個活活地捺住了另一個的反抗,你死我活地一番爭鬥,開塞露噴流如注。打完一管子,又下去一管子。床上已經成了河。別說下邊本來沒問題,就是有問題,這時肚子裏的東西也早已經流失殆盡。上邊靠眼藥水,下邊靠開塞露。既然有了眼藥水和開塞露,既然已經幸福得過了頭,為什麼不能接著幸福下去呢?為什麼不能在眼藥水和開塞露之後,接著再重操舊業拿起我過去的家夥牛耳尖刀呢?為什麼不能操刀一快和讓「她」一下就到極樂世界去呢?這裏不就是當年的酒樓嗎?酒樓歌舞誰知道幾時休呢?想著想著,莫勒麗的手就伸到了鋪底下。在你噴湧的同時,我的刀子也會同時上去,一下一下都紮在你的胸脯上。噴湧出來的血,和噴湧出來的開塞露,交彙到一起,就像兩輛火車相撞和兩條毒蛇噴射出的毒汁相遇一樣,一下就立起來一條飛龍和成為一道彩虹。這就是我過去的刀,在新的世界和新的曆史時期的用途。這就是新時期的我而不是舊世界的我。我一下就把你變成了後院的蘿卜幹,把你變成了我們下次吃包子的原料,你的生命永存,你的青春長駐,你這蘿卜幹傲然屹立在世界的東方──或者你是一個柿餅幹。這下你就成為另一個柿餅臉姑娘了。你在開塞露之中消失,你又在開塞露之中泡大。你就束手就擒和抱著你的開塞露見鬼去吧!但是我們手拿開塞露的女兔唇嬸嬸,這個時候已經在上邊微笑了。好哇,來吧,就等著這一天呢;我聽到這話高興得很。我打我的開塞露,你拿你的刀,我們都驟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在你變我之前,我還要心情舒暢和鎮定自若地打完這瓶開塞露。總算是夫妻一場,死臨到頭我還做完了我該做的一切。但是,你為了我的幸福要把我變成柿餅幹和柿餅臉我就能聽之任之和這麼不懂事和不懂禮貌我就不能反手像變牛根和小劉兒一樣在你動手之前把你也變成狗變成另一鍋包子餡嗎?在把你變狗的同時,我也不能停止我的開塞露。你在變我之前忘記了我的眼藥──我看你是忘記了,但是我在變你之前還沒有忘記開塞露。就那麼手忙腳亂嗎?就那麼驚惶失措嗎?就那麼不能同時兼顧嗎?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蓬間之雀,哪知鴻鵠之誌呢?我一邊打開塞露,一邊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你變成了狗。我用我早已準備好的兩手,對付你僅存的一手──我還有一隻手沒有用上呢。我的紅紅的指甲不是還可以長出來嗎?我們都抓緊時間爭分奪秒吧。我們都在打時間差。這在我們村莊是一個不眠之夜呀。火車的速度和時間的速度在我們故鄉突然單獨地加快和加速了,火車放汽了,火車長鳴了,火車脫鉤了,火車開動了,火車說加速就加速了,眼睜睜的就把我們拉在站台上甩在風馳電掣往後退去的樹林後和小河和大河邊。我們沒有趕上這班火車,我們被孤苦伶仃地甩下了。我們隻看到火車一閃而過的狡黠的笑容。我們孤立無援,我們被大水圍困了。我們在異性關係時代被人拉下了,來到了同性關係的故鄉,我們又一次被別人甩到了身後。「她們」為了自己的恩愛和幸福在那裏變著法折騰,說變什麼就變什麼,「她們」在變這一切的時候考慮和顧及過我們嗎?「她們」知道不知道我們的心理承受能力和我們的跟進速度呢?當我們趕到車站舉著車票也想上車的時候,檢票口已經停止檢票了。當我們衝破檢票口來到月台,火車已經加速了。當我們還是人的時候,「她們」就再一次是狗和是柿餅幹了。「她們」的恥於為人,使我們感到自己為人的可恥。還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她們」在幹著這一切的時候,我們注意到了「她們」的表情:「她們」在眼看著對方一點點一寸寸一片片一麵麵地在那裏變成非我過去是非男非女現在又到了非我像扭動的蛇和蚯蚓一樣痛苦的時候,「她們」竟都在那裏不動聲色地微笑。這種幸福的微笑,比事實本身還讓我們不寒而栗呢。就像我們在床上看到對方在睡夢中哭我們不感到恐懼,我們可以以我們的清醒看著對方的不知身在何處而心疼地搖醒「她」(「他」),「你醒一醒」。但當我們看到睡著的人突然是一個笑臉──一排排睡著的人都是笑臉的時候,我們可就感到恐怖和要發出驚叫了。人去樓空,物在人亡,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們沒有洗臉也沒有刷牙,就糊裏胡塗和慌裏慌張地跑到了女兔唇和莫勒麗的家。雖說我們製止不了夢中的微笑,但是「她們」微笑之後是什麼樣子,我們看一看也就放心和恐懼到底了。一下給我們苦到底吧。一下就把我們放到深淵吧。我們不怕深淵,我們就怕電梯開到半截停電,把我們不上不下地卡在裏麵;我們不怕火車加速,我們就怕把我們留在月台上。就是「她們」已經變了和走了,我們也想看一看「她們」過去生活過的地方,參觀一下「她們」幸福的舊址和故居。門前人山人海,大家都蜂擁著在那裏購票。門外還有賣汽不和賣氣球。連我們的六指這時也靈機一動,把一頭涼一頭熱的剃頭挑子擺在這裏。參觀舊址之前,須得理一個新頭。「我一聽說把人變成了柿餅,我就來了勁。」他如是說。變化的現實倒使他想起了當年的曆史。一個個非男非女被他理所當然和不由分說地理了一個新頭,我們頂著青青的新頭茬神色肅穆地走進這個故居。我們以為在院裏可以碰到搖著尾巴歡迎我們的大花狗,我們在臥室的炕上可以發現一團已經發酵或者已經風幹的柿餅,但令我們驚奇和驚喜的是,我們到了「她們」的院子和臥室,既沒有看到大花狗,也沒有看到柿餅幹,我們倒是在「她們」的灶間,看到了公孫大娘的兩根已經用得光溜溜黑乎乎的燒火棍。乾坤又出了什麼差錯呢?開走的火車在中途又出了什麼問題呢?「她們」在變化自己和對方的時候,在什麼地方自己又出了毛病呢?月台上沒發生什麼,火車上倒是出問題了嗎?真的起火和爆炸了嗎?趕上火車的倒了黴,留在月台上的人倒是劫後餘生了嗎?如椽的大筆,最後竟寫出這樣的曆史嗎?如花似玉的新娘,最後就真的淪落風塵了嗎?上一輩子咬牙切齒和這一輩子溫柔倍加的兩個女人,最後就真的成了兩根燒火棍嗎?看到此情此景,就讓我們有些傷感和感到人生無常了。連曹成都袖著手說:

「這比當初瞎鹿變成雪人被溶化了,還讓人感到淒涼呢。」

接著又作出滿腹經綸的樣子,腆著肚子在月台上走來走去,似要一錘定音像當年指點著千軍萬馬要說些什麼。但麵在畢竟不是當年了,老曹畢竟不是丞相了,他點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麼,倒是讓我們在那裏替他幹著急。最後他可憐地滿臉通紅地憋著憋著倒也突然憋出一個當年的風采於是激動地和一語雙關地說:

「誰還沒有扳錯道岔的時候呢?」

一說這句話,所有的月台和火車都忙亂起來。這時我們可真的看到在天邊兩輛火車相撞和兩股毒汁相遇的情形了,天邊就飛起一條飛龍雨後就掛上了一道彩虹。如果事情停滯在這裏,天上也就好看了,問題是所有的月台和火車都亂了起來,條條道岔都被扳錯了,一輛輛火車接連相撞和一股股毒汁接連相遇,天上掛滿了爬動的雜龍和塗滿了橫七豎八的彩虹,我們就有些驚慌失措和手忙腳亂了。這個時候還是小劉兒救了「他們」呀。小劉兒正用兩根燒火棍,挑著一個小包袱,兩隻小腿「得得」地,跑在長滿莊稼的故鄉土路上。當天上地下所有的動物和生物都發生了混亂,一切有形的和無形的天上的流雲,都在那裏攪纏,形形色色的東西們,一個一個從你麵前飛速跑過,帶著它們的優點和缺點,帶著它光榮的現在和不可告人的過去,帶著它沒有排出去的屎和尿──世界馬上就要崩潰了,大戰一觸即發,世界上從此就不存在飛龍──龍現在為什麼沒有了呢?──、彩虹──彩虹為什麼現在還有呢?──、火車和月台──今後人們出發和南來北往到哪裏去找出發點呢?──人們都在哪裏張著傻嘴大哭,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口,一個孩子用兩根燒火棍背著一個小包袱,正光著腳跑在故鄉的土路上。多少複雜的有形和無形的東西,因為在世界毀滅的前夜,看到了一個清純的孩子,它們都被感動了,毀滅被暫過停止和忘記了。孩子一點點在它們眼中、空氣中和感覺中擴大,最後就站滿了它們的世界。複雜和濁氣一下就不見了,食人菌變成了慈眉善目的老大爺,操刀一快和動不動就抓死人的女人也變成了在河邊開著飯鋪微笑著用圍裙擦手的大嫂。大爺這時心疼地喊著孩子:「你是誰家的孩子?跑得累嗎?給你一碗水喝!」

孩子搖搖頭,甩著兩隻黑棉襖的袖子。

大嫂:「你要到哪裏去,是到大海的方向嗎?」

孩子搖搖頭:「不,我要到俺舅媽家。」

大嫂:「為甚要到她家?」

孩子:「她給我捎來一封長信。」

大嫂:「你舅媽今年多大了?」

孩子:「去年十七,今年十八。」

大爺:「長得漂亮嗎?」

孩子:「如花似玉。如含苞欲放的春天的花朵。」

天上的東西們說:「讓『她』嫁給我們吧?」

孩子搖搖頭。

地上的東西們:「要不就嫁給我們?」

孩子搖搖頭。孩子多會做人呀,不說他舅媽的婚事他是否做得了主還要兩說,就是一個不答應另一個也不答應,就使不答應的雙方都平衡了和沒有了嫉妒。雖然「她」沒嫁給我,可也沒嫁給你呀。大家都自嘲地一笑,接著轉了一個話題。

大爺:「你包袱裏裝的是什麼?」

孩子:「包子」。

大嫂:「包子是什麼餡的?」

孩子:「韭菜狗肉餡和蘿卜幹柿餅餡的。」(孩子回答得多麼聰明,又是誰也沒有得罪──相對過去的狗和過去的蘿卜幹來說。)

大爺:「包子給誰吃?」

孩子:「給所有的舅舅和舅媽吃,給所有的叔叔大爺吃。給所有的故鄉東西吃,給所有的搞同性關係的人吃。」

一切都煙消雲散和雨過天晴了。雖然他的舅媽我們撈不著──天涯何處無芳草,但是包子原來人人有份。「美女」常見,包子不常見。我們重視的首先還是包子而不是「美女」。龍不用飛起了──一切的飛起和降落都顯得嬌情,一個孩子把這個世界給分公平了──所以後來到了世界上吊日,小劉兒和緊挨著他的瞎鹿在倒騰往事,當倒騰到這一節的時候,小劉兒說,你說你不但是一個藝人,身上還有政治家的才能,在這一點上我和你有些相似,當年由我分包子的時候,不也分得很公平嗎?當時的瞎鹿,雖然對小劉兒舉的這個例子有些不服氣和感到沒有說服力──事實太小壓不住龐大結論的秤砣,但考慮到當時他也是吃過包子的人,雖然不死心但張了張嘴還是無話可說。──飛龍沒有了。彩虹也沒有了。天上清楚和分明了。地上的火車也不亂跑了。月台上開始井井有條和長幼有序。過去的承諾和誓言,這個時候又都管用了。戰爭結束了,協議簽署了,天下又太平了。故鄉還是故鄉,人們該怎麼搞同性關係,還怎麼搞同性關係,並不因為個別人變成了狗、蘿卜幹、柿餅和燒火棍,就等於一切都停滯了。過了七天了,可以發喪了。過了喪期了,可以娛樂和唱大戲了。而這一切,竟全是因為一個寧靜平和的孩子給帶來的。兩根燒火棍又平行了。提前發走的火車,現在又開回來了。脫鉤的車廂,現在又掛上了。時間的速度,現在又不慌不忙正常搖擺了。燒火棍是白變了。包子也是白吃了。一個孩子,用瘦小的胳膊,拽住了已經奔跑的火車。成年人都到哪裏去了呢?一到槍林彈雨,怎麼打麥場上剩下的都是孩子呢?一句話引起世界和車站混亂的成年人老曹,這個時候擦了擦頭上的汗倒是說了一句公平話:

「就是搞同性關係,以後再也不能看不起年輕人和孩子了。」

當然這隻是後顧。老曹的話並沒有說完。後顧之後──「他」這個後顧也不是白後顧的,接著就利用這個後顧,又去開始前瞻和要達到另一個目的。就好象他後顧一下一下就沒了後顧隻剩前瞻一樣。就好象我們把過去的錯誤一筆帶過接著就開始談理想一樣。就好象我們失了大火不去追究失火的罪犯而去慶祝新的撲火英雄一樣。老曹站在大火前對著攝像機振振有詞地說:

「這個時候,我們就明白為什麼我們最後的歸宿,都是孩子和碎片了。」

但這句話並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因為孩子肩上的兩根燒火棍,這個時候已經變成了兩條蛇,說著說著就蘇醒了──大家一陣驚呼。果真由冬天來到春天了嗎?凍僵的蛇已經複蘇了嗎?它的頭已經翹了起來,身子已經遊動,血盆的大口已經張開,就在老曹的渾然不覺和振振有詞的前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