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卷二 莫勒麗和女兔唇(1 / 3)

女兔唇一把抓住卡爾·莫勒麗,知心而親熱地說:

「咱們姐倆兒──當然也就是哥倆兒了──過心,咱們和別人可不一樣,咱們本來就是破壞舊製度的人,在舊製度還沒有摧毀的時候,咱們就看著異性關係和男人不順眼,咱們就提前動了手,就操刀一快和把他們變成了狗;沒有咱們當年的努力,哪裏會有今天呢?現在好了,異性關係不能搞了,入了憲法了,這裏成了咱們的天下了。雖然製度、顏色、各家的門環和夜壺都變了,但我還是看著這些舊瓶裝新酒的形形色色的人不順眼,就是搞同性關係,我也不願和這些變了關係和變了心的人在一起。因為他(她)們從根裏說,不還是他們過去的叛徒和我們現在俘虜嗎?我不要和俘虜和變節的人在一起。咱們姐倆兒是老字輩,所以還是咱們兩個在一起比較合適。來的時候,我給你帶來一條雜毛狗──知你過去在歐洲是貴族,愛玩這個,雖然現在是搞同性關係,我把一條異性關係時的狗帶過來,讓它繼續成為同性關係時的玩物,對它來說也有些委屈,但為了討你的歡心,我也就顧不得了。有時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也聽到它在狗窩裏「嚶嚶」地哭,或是像大人一樣在那裏長籲短歎:『娘子,現在已經不是異性關係的年代了,我們已經不是夫妻了,人和狗的曆史已經過去了,如果我們兩個再呆在一起,按現在的規定不就違法了嗎?過去得罪你,是在異性關係,現在改朝換代了,我的罪行不就成了功績了嗎?──過去我破壞了異性關係,按照你的理論,不正好為今天的同性關係做了些思想上和行動上的準備嗎?』──你說它憨傻,到了關鍵時候,它抖著脖子上的鐵鏈子還說得挺抓綱哩。按照真理和正義,我本來應該像奴隸贖身一樣,給它一張自由解放證書,解開鏈子把它變回人,讓他也參與到這場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中;也算它趕上了好時代,舊社會把人變成狗,新社會把狗變成了人;如果這一切成為事實,我的狗不也成了一個社會典型和可塑的藝術形象了嗎?不是更襯托出我是一個先知先覺的先行者嗎?但我什麼都沒做,我硬是沒有讓我的狗變成人因而我也少了一個大出風頭的機會我是為了誰呢?還不是為了愛在歐洲玩狗的你嗎?這就可見我對你的真心和苦心了。從這一點出發,看我犧牲一條狗的份上,我的姐姐,你就答應和我一塊搞同性關係吧。你就拒絕其它任何人吧。如果你不答應我,我感到這同性關係也沒什麼味道和什麼知心了,我也就不管你和狗了,我就一根繩子提前上吊,也就完了!……」

這是當時在打麥場上,女兔唇對卡爾·莫勒麗求愛時所說的話。那邊牛蠅·隨人一宣布配對開始,這邊女兔唇第一個就把莫勒麗給抓住了。也可見女兔唇對莫勒麗的真情了。這時女兔唇的那條狗俺的牛根哥哥倒也配合得恰如其分,和它的主人一起,上去就咬人家的褲腿和舔人家的腳,還一邊搖尾巴「嘰嘰」地叫著──事後我問俺牛根哥哥,女兔唇都對你那樣了,為了她自己舒坦和討她女人的歡心,硬是把你不變回人,你怎麼還這麼不爭氣地對她們搖尾乞憐和主動幫這個狠毒女人的忙呢?俺牛根哥哥這時木然地說:「我習慣了。」

又可憐地說:「我不敢!」

又說:「我要不幫她舔著,她將來不是更不把我變人了嗎?你現在站著說話不腰疼,其實你哪裏有資格說我呢,你不還是被你爹給逼得自戕了嗎?」

弄得我也沒有話說。可見舊社會的陰影在牛根哥哥也就是在我們心頭像老屋的灰塵一樣積累得有多麼厚重。把一個異性關係變成同性關係從外在上是容易的從心理上是多麼難。故鄉易變,幾年不回故鄉,你就認不得它,它也認不得你了;但是要變一條故鄉的狗就沒有那麼容易了。幾年過去,它連身上的癩皮瘡還沒有好呢。我再看著俺牛根哥哥拖著異性關係的尾巴在街裏走,我也就見怪不怪了,我知道它在人的社會中已經沒有希望了,隻有等著狗社會進步,到狗的社會中去搞同性關係、搞先鋒和後現代了。我要追隨狗的足跡,我要對這世界狂吠,我是爐中煤,我要燃燒──問題你吠了又怎麼樣?一個吠聲在我們故鄉算什麼?燒了也就燒了,接著把你當煤渣倒出去就是了。安心睡覺和取暖的是別人。先鋒單薄得就像一張紙。後現代原來就是狗。牛根哥哥,等等我。我在夢魘中叫著。倒是在打麥場上,被女兔唇的求婚掙脫不得的卡爾·莫勒麗,這時強龍不壓地頭蛇,看著牛根哥哥,倒是有點客氣,摸了摸牛根哥哥的翻毛頭,嬌聲地說:

「你舔得我好癢。」

讓俺牛根哥哥激動提熱淚雙流。多少年沒有聽過這麼嬌情的話了。女兔唇整天都在用棒子和鞭子抽打它。於是它在卡爾·莫勒麗的褲管裏,頭搖晃得和舔得更賣力了。當然到了卡爾和兔唇結婚之後,久而久之,也是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卡爾變得也和兔唇一樣了,也時不時經常棒牛根,就弄得牛根茫然不知所措了。一次兔唇不在家,卡爾又要無意之中棒它,牛根終於憤怒了,突然把棒子從卡爾手中給奪了過來,質問卡爾:

「當初咱們兩個是怎麼來著,現在你是怎麼對我的?」

說完,掉下淚來,倒令卡爾吃了一驚,也算是曆史上俺哥的第一次覺醒。但是它的覺醒竟是針對別人過去對它的好而不是對它的壞,把好作為突破口而不是把壞作為一種記憶,當然它的最後結局就是挨了一頓更大的棒打也就不足為怪了。但在當時的打麥場上,卡爾可謙虛著呢。她不但對狗,對主動上來抓住她就求婚的女兔唇也文質彬彬。她哆嗦著身子說:

「你向我求婚我感謝,但是我剛到你們這個地方,我還有些陌生和擔心,你讓我逗留一段時間先適應一下情況再說終身大事好嗎?我知道,你對我有好感,還是因為我過去在歐洲時的英雄事跡;但那是在歐洲,我人熟地熟,拿了刀子就可以動手,但到這裏就不行了,到了這裏給我刀子我也不敢下手,遠怕水近怕鬼,人不是萬能的。我勸你再考慮考慮,也讓我考慮考慮再說。何況,我來你們故鄉時間這麼短,我的中文說得還不行,還沒有你們故鄉、故土和家鄉的口音和土味。有時我想說的話,還表達不出來;你說的話,有一大半我還聽不懂……」

卡兒結結巴巴用中文說。這時女兔唇說了一句就是把它放到異性關係環境裏,也是很有水平的話──看來同性關係還是改造人呀──她說:「愛情不是用語言可以表達的。對不對,狗?」

她轉臉又征求牛根的意見。牛根趕緊點頭。這時卡爾又指著狗用外國腔的中文說:

「我嫁了你之後,你不會把我也變成它這種樣子吧?」

女兔唇當然一連聲地說「不會」。但到後來女兔唇果真把卡兒也變成了一隻小花母狗的時候──還是混血,這時俺牛根哥哥可搖著尾巴高興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所以當女兔唇和卡爾·莫勒麗結婚的時候,給我也下了一張請帖──這是故鄉最為隆重的婚禮了,一共享了30頭毛驢,個個屁股後的糞兜上都鑲著金邊,女兔唇和卡爾·莫勒麗都披著婚紗,分不清哪個是「男」,哪個是「女」,讓我們故鄉的人民一陣敲鑼打鼓地歡呼──但我拿著這張請帖,為赴不赴婚禮,心裏卻有些打鼓和猶豫。兔唇姐姐到底要幹什麼,我也和卡爾一樣沒有把握。如果糊裏胡塗地去參加婚禮就像卡爾糊裏胡塗嫁人一樣,「她」會不會把去祝賀結婚的人也一個個變成狗呢?你現在敲鑼打鼓,轉眼之間就成了狗,你還在哪裏敲個什麼呢?──雖然那樣我離俺牛哥哥更近了,但拿牛根和自己比,我還是對自己更親近和更可憐一些,我不願像牛根那樣成為一條狗──雖然在見不到它的時候,我在真誠地想念和可憐它;但就像我們可憐一個乞丐而我們不願意變成乞丐一樣,我還是小心翼翼地沒有去參加女兔唇的婚禮。當然我不去參加婚禮害怕變狗還隻是原因之一,沒去的第二個原因我還是怕俺爹──說來說去我總是擺脫不了俺爹這個陰影和超越不了俺爹,俺爹和白螞蟻結婚時我沒有參加,連一個衣帽和鞋襪都沒有送,現在我私下去參加別人的婚禮,俺爹知道了會不會打我呢?會不會又吃裏扒外和胳膊肘往外拐的一個罪證呢?上次他把我逼得自殺,現在又會把我逼成什麼樣子呢?於是就沒敢去參加婚禮,隻是遠遠地看了一個笑話。雖然從後來的實踐看,卡爾果然被女兔唇變成了狗,我們家鄉的人民也被他變成了狗,但我還是沒有因為自己的脫險而沾沾自喜。卡爾和人民在兔唇麵前不算什麼,就好象狼在老虎麵前不算什麼一樣,但是狼到了我們這群小羊之中,也是可以橫衝直撞和為所欲為呢。「他(她)們」如果聯合起來,我就成了山坡上被群狼追逐的羊,轉眼之間就被他們撕吃了──倒是為誰先下嘴誰後下嘴,群狼在那裏又起了爭執;這個時候我不也成了狗了嗎?「她」們的聲音是多麼地大,「她」們手中的刀和手上的指甲是多麼地鋒利,我一聽到「她們」的聲音就渾身發抖──最近你才發現,在日常生活中你還是喜歡能使你聲調變低的人兒或狗。她一言不發,微笑地看著你,不斷挪動一下她豐腴的身子,調換著她的姿勢──雖然這也讓人有些心裏發毛,但她的微笑卻能使你安定和心裏徹底放鬆。「我能抽煙嗎?」「你想抽你就抽。」「我能不吃泡飯嗎?」「你不想吃就別吃。」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你還能有什麼脾氣?這個時候你的大音調就自然而然地低了許多,好聽了許多──你自己也懷疑,這是我的聲音嗎?你可能是受了她的欺騙,但是這個時候你的心裏話,就像泉水一樣自然而然地平緩地流了出來。雖然流出來的知心話也有一半是假話,但你們兩個都在受騙的環境中怡然自得。你每天遇到的是鋼鐵,而她是一團棉花。看到劍拔弩張的狗就像見到永遠深刻的男人一樣──鐵青的臉,陰沈著麵容,好象我們欠著他什麼,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弄得我們心裏也有些發毛。和他在一起開會,我們都不敢發言了。你哪怕對我們虛偽地笑一下呢。但他已經以這種麵目在世界上固定下來,我們隻好以這種麵目來確定他和我們世界的關係了。看他的麵容沒有任何通融的餘地,我們隻有通融和撤退我們自己了。如果他是俺孬舅,他就是希特勒;如果他是小劉兒,他就是一個把小說當作哲學來寫的人,一步步指出我們活得不對;如果他是馮·大美眼,她就是令我們望而生畏的冷麵美人──讓我們感到這樣不好接近,如果到了床上怎麼辦呢?於是我們一哄而逃,留下他(她)自己在床上解決自己的同題──事後我們才明白,表麵特別深沉和深刻的男女,原來都是一些自瀆特別嚴重的人。問題是你們的自瀆並不是我們造成的,你們為什麼在麵上老跟我們過不去呢?過去俺孬舅當秘書長時,每當他一臉深刻把西服換成中山裝坐在主席台上的時候,我們在台下就心裏打鼓:我們哪點又做得不對了?是左了還是右了?是上了還是下了?還是昨晚我們出牌又惹老人家生氣了?──接著一場轟轟烈烈的不是同性關係而是異性關係的運動就開始了。我們當時以為是我們出了錯,直到今天我們才明白,原來僅僅是因為昨晚上俺舅又沒好氣地自瀆了一把。世界上吊日之後,孩子們都成了碎片,一切都輕鬆了,一次我和俺舅在我們村西的土崗上翻跟頭和拿大頂這時大家都克服了同性關係的目光以後,我又想起幾朝幾代之前的一個芝麻細節,又拿出他以前在異性關係時代的中山裝事件請教他,這時他似乎把這個事情忘記了,他想了想說:

「當年還有這種事嗎?」

又對我發生了懷疑:「現在都什麼年代了?大家都無覺無關係了,你還提過去的關係──不管是異性關係或同性關係都一樣──的事幹什麼?什麼用意?什麼目的?難道又要複辟不成?」

接著又嚴肅上了,繃緊著臉皮,咕碌著眼珠;令人感到更加可笑的是,他接著不由自主地又要回家換中山裝,把我嚇了一跳。不該問的事情,就是過了多少年還是不問為好。最後還是俺舅發現了自己的失態,憋住要發的氣,也是為了解嘲,莞爾一笑地說了句實話:「是的,那時一換中山裝,肯定就是先天晚上出了事。」

從此以後,我再見到一臉嚴肅的男女和狗,就從心裏不害怕他們了,因為我知道這並不是我的錯,而僅僅是因為他們昨天晚上自己沒有弄好──當然了,誰能保證自己每天晚上都能弄好呢?誰沒有一個穿中山裝的時候呢?何況這個時候認識到也已經晚了,這是已經是孩子們和碎片的時代了,我們已經是無覺無性了。已經不存在昨天晚上了。看到自己對於時間認識得這麼愚鈍,盡落後時代認識些過時和沒用的東西,心裏倒也一聲喟歎。所以當我還處在同性關係時代接到女兔唇和卡爾·莫勒麗的結婚請帖時,我也就像接到希特勒、冷麵的馮·大美眼和哲學的小劉兒的請帖一樣,馬上就感到周身寒徹。這些夜晚的自瀆者,他們自己自輕自賤還不夠,臨死還要拉上幾個墊背的,還要給人下請柬。你是去呢還是不去?給「她」們買不買衣帽和新的棉襖呢?拿著新衣去的時候是個人,出來的時候就是條狗,或者就像牛根哥哥一樣,根本就不讓你出來了,你說可怕不可怕?如果同性關係都是這樣搞法,一步步都這麼充滿恐怖,這樣搞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呢?這時倒是俺的孬舅──到底以前是政治家,對一切事情都能看得開,都能站到高處,振振有詞地對我說:

「我的看法與你正好相反,正是因為這樣,同性關係搞得才有意思。就像我過去搞政治一樣,如果一切風平浪靜,你坐在這船上還有什麼意思呢?你的才能還怎麼顯示出來呢?正是大風大浪,才好鍛煉人;正是一團亂麻和一團迷霧之中,人們才需要你指明方向。這才是許多政治家世界上沒事他也要找事的根本原因。不然不就閑得發慌和閑得蛋疼了嗎?(俺舅說到這裏,我才恍然大悟和如夢方醒;但我又問:「你說的當然有道理,但當年你在台上的時候,我見你不是挺怕大風大浪的嗎?」這個時候俺孬舅倒有些不好意思。但他還是有些政治家的手段呀,他對擊中要害的問題,也就避重就輕不提了,接著又照他的話語氛圍和意思說了下去。)政治是這樣,搞其它(記著,這個念tuo,俺舅說。)也是這樣。如果我們在社會上的每一個人,都這樣滿腔義憤和仇恨當然也就是滿腔幸福地活著,不是挺有滋有味和不平淡的嗎?否則我們活著還有什麼希望和意義了嗎?如果你想平淡也不是不可以,那你就成了豬蛋和牛根;當你成了一條狗和一隻豬,你不就平淡了嗎?你願意平淡嗎?你願意變狗和變豬嗎?」

我慌忙答:

「舅舅,我明白這個道理了,我以後再也不說恐怖了,我不願意變狗和變豬;正是因為害怕變這個,我才不敢去參加女兔唇和莫勒麗的婚禮;問題的可怕和辯證法在於,你去參加婚禮有可能變成狗和豬,但你不去參加婚禮留下來平淡和安靜也可能變成狗和豬呢。我也是進退維穀和左右為難呢。當我不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我還活得傻頭傻腦;當我明白這一點以後,我就活得更加提心吊膽了。」

和俺舅告別,我還擦著頭上的汗。這時我才明白,你有幾個有水平的幹親和朋友,經常給你指點著人生的道路和迷津,也不一定就是好事呢。世界在你麵前永遠是一層一層的迷霧,你還活個糊裏胡塗;當幹親和朋友給你一點一點撥開迷霧,世界可就露出恐怖和猙獰的麵容來了。對於當年的那場婚禮,我除了這些恐怖之外,還有一個擔心:這個請我參加婚禮的請柬到底是誰下的呢?是女兔唇下的呢,還是卡爾·莫勒麗下的呢?到底我算婆家的人呢,還是算娘家的一個哥呢?如果這一點弄不清楚,是誰給你下的請柬也就是是誰給你編織的陰謀你在赴湯蹈火的時候還不明白,到頭來你不就裹在一團亂麻裏死也死不明白了?何況我對女兔唇和莫勒麗過去都不熟悉,為什麼「她們」這個時候還不放過我呢?唯一熟悉的,也就是「她們」那條小雜毛狗了。想到這裏我又感到後怕,如果這張請柬不是女兔唇和莫勒麗下的,該不會是那條狗給銜出來的吧?這條雜毛狗;以前可是我忠實的朋友;但正因為是朋友,它不就顯得更加靠不住了嗎?在俺牛根哥哥還不是狗的時候,我牽著他的衣襟,他拉著我的手指,我們一高一矮走在故鄉的河堤上。春天的風吹著我們的衣衫和頭發。在晚霞之下,我們如同兩張剪影。但正因為這樣,是不是俺的已經變狗的哥哥明麵上是說過於思念我實際上是它一個人在狗的世界裏太寂寞了在狗的世界裏再也找不出像小劉兒這樣可靠的朋友了所以就設下這個圈套為了讓它的主人把我變成狗最後它就自作主張給我下請柬呢?不戳穿它的陰謀我們還是朋友,一戳穿它的陰謀我就發現它的用心也是何其毒也。我拿著這張請柬,思考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一個一人都感到靠不住。不給我下這份請柬我發現跟世界還沒關係,一接到這份請柬我就發現和世界的聯係是千頭萬緒和千絲萬縷。我拿著人的請柬人可能把我變成狗,我拿著狗的請柬去結人的婚可有些不著腔調。在婚禮上,到了吃飯的時候,他們是讓我進人窩裏去吃筵席呢,還是幹脆就把我送到狗窩裏在我還沒有變成狗的情況下就讓我去吃狗食呢?想到這裏,我對「她(它)」們三個都感到恐懼──中間還夾著俺爹──我活在世界上怎麼就比別人艱難呢──但正因為這些恐懼,我心裏不敢去但是我又不敢不去。當然,為了掩蓋我的心虛,我也不好在街上和村西的糞堆上說我不去,我還裝作不經意地在糞堆前的人群裏當別人都把女兔唇和莫勒麗下的請柬拿出來我也含糊其辭地把狗給我下的請柬給拿了出來。還故意問:「就這樣的請柬嗎?」

但當我看到俺爹和白螞蟻沒有收到請柬──連狗的請柬都沒有收到,我又有些興奮和自鳴得意了。我從另一個角度又對俺爹有些幸災樂禍。就像故鄉曆次發生大事一樣──當然除了上一章俺爹和白螞蟻大鬧故鄉的一章除外──不過他們得逞的日子不也像兔子的尾巴一樣不長嗎?──,人們總是首先想到我而沒有想到俺爹,人們總是邀請我而沒有邀請俺爹,這時我就得意地想:不管我在家的地位如何,在外邊還是顯出我們老劉家一代更比一代強呀。但也正因為這樣,我在一次《故鄉麵和花朵》的簽名售書會上聲淚俱下地對記者說:

「我對付得了一個世界,但我對付不了一個爹。」

說完這句話,我為這句話本身又得意了一番。這個句子想得好呀。但也正因為它好,就像許多領袖在不同的篇章裏經常重複他同一個觀點和同一段話一樣,在以後的幾個月和幾年裏,它也被我在不同的場合說爛了和說俗了;本來挺有深意的話,最後被我糟蹋了。我就這樣把一罐蜂蜜說成了涼水。雖然我怕俺爹知道我參加別人的婚禮會打我──特別是我收到請柬而他沒有收到請柬就好象參加一個討論會我有入場券而他沒有入場券一樣──還不知道他怎麼磨搓我呢──當然是當我還沒有被人變成狗的時候──當我被人變成狗的時候他肯定又在那裏得意:「我早就說過,這個王八蛋和小兔崽子沒有好下場,這樣的婚禮不能參加,看,現在應了我的話了吧?」「我沒有請柬怎麼了?我現在還是人;你們有請柬呢?現在就成了一群狗嘍。」俺爹說話的樣子和神態我都想到了,但我在虛榮和心虛的驅使下還是走到參加女兔唇和莫勒麗婚禮的隊伍中和路上去了──沒去是假的,是一種在心裏的慶幸,去才是真的。於是這30頭毛驢的盛大的婚禮和隊伍似乎和我有關也增加了我的榮光。讓我也放一隻炮杖吧。讓我也打一下鳥銃吧。讓我也摸一下小驢的金色燦燦的糞兜吧。讓我也抬一下你的花轎吧。讓我也掀一下你的蓋頭吧──雖然接著就挨了尷尬的一巴掌。讓我也坐在人的筵席上而不要把我往狗窩裏攆吧──雖然接著當頭就是一聲斷喝:

「滾到你的狗窩裏去!」

──所有這一切,當我從婚宴的飯桌上,看到飯桌和飯菜雖然都改變了,用的都是同性關係的餐而不是異性關係的餐──吃下去的引誘的不是異性關係的荷爾蒙而是同性關係的荷爾蒙,過去講英雄,現在講狗熊;過去講方圓,現在講多楞柱;讓我有一陣恐慌;但是當我看到飯桌上還有一個傳統沒有改變,那就是俺家祖上留下的一個規矩:凡是婚喪嫁娶,桌上都擱著一個臭雞蛋,以備不時之用;看著這個臭雞蛋,我一切又都豁然開朗了,一切都不怕了。我可見到親人了。我可見到俺的姥爺了。烏雲終於驅散了,太陽出來了。所有的擔心都是多餘的和不必要的。我的姥爺,那個現在還留著山羊胡子鄉音不改的歐洲教授。山不轉水轉,關係轉而臭雞蛋不轉;你改了異性關係到了同性關係,你就是改得沒了關係到了孩子們和碎片的時候,還是改不了俺姥爺的臭雞蛋。我過去對付不了世界,就是忘了這個蛋,現在我手握著臭雞蛋,我還怕誰呢?人也罷,狗也罷,任你天地翻覆,我以不變應萬變。任你波濤翻滾,我隻取一瓢飲。應該立即讓俺爹、女兔唇、莫勒麗和那條狗牛根,凡是在算計我的人,都立即吃上一個我的臭雞蛋。想到這裏,我就「吃吃」地笑了。俺姥爺捋著他的山羊胡子,神態自若地端坐在八仙桌前,任憑娘們小孩大呼小叫,微笑不動,安如泰山。這就是俺的家風,這就是俺姥爺驟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的大家風度。冷眼看世界,就讓我吃了一個定心丸;這時不管誰跟不跟我玩,帶不帶我玩,誰家舉行婚禮不管是人是狗給我下請帖,我都不怕。我去就是了。我拉著俺姥爺的衣襟,從熙熙攘攘和沒什麼了不起的人群中穿過,安然就坐在八仙桌的上首、臭雞蛋之前──臭雞蛋就是俺姥爺的名卡──任何領導人出席會議與熙熙攘攘群眾的最大區別就是,群眾進場找不著名卡,而俺姥爺的名卡就在主席台上放著呢,我們還匆忙個什麼呢?我們一出場,燈光就打開了,迎賓曲就奏響了,我們接著找我們的名卡就是了。當然這也給俺姥爺帶來了一些麻煩。過去俺姥爺找名卡容易,但自他到歐洲當教授以後,落下個近視眼──看看做學問是容易的嗎?這時到主席台上找自己的名卡,就有些費勁和操心了。這時他往往由衷地說:「當一個領導看似風光,其實還不如當一個普通群眾呢,進場隨便坐就是了,不用找名卡。」

又感歎:「如果不是為了大家,我還幹這個幹什麼呢?」

弄得我們全體人民都非常感動。當然了,俺姥爺的這點風光和得民心,落到他親外甥我身上,我也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呢──他的名聲不好我倒沾光,他的名聲好了我倒要跟著吃掛落;因為人民擁戴姥爺,也容易在我身上發生感情轉移,看到我就像看到了俺姥爺;我當然可以經常說:「我代表俺姥爺……」如何如何。大家一陣歡呼。但正是因為這樣,人們繼續移情,在日常生活和日常作為上,也容易拿俺姥爺的標準來要求我;兩相一對照,人們就對我失望了;這時往往會說:

「這個小劉兒他姥爺是蓋世英雄,怎麼到了小劉兒這裏,就成了這個操行呢?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了。」

一下就讓我抬不起頭來。我再在人麵前走和村裏穿過,就感到低人一等和矮人一頭。這是俺姥爺給我帶來榮耀、虛榮之後的副作用。為了這個副作用,可就別怪我以憤怒和要求償還的心情對待俺姥爺當然也包括俺姥爺的臭雞蛋了。當我看到這個臭雞蛋,一方麵我就對這個世界放下心來,同時我在這個臭雞蛋和名卡之後和俺姥爺一同落座,就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和理虧的感覺。一切都是應該的,一切都是你害的,過去我們有難同當,現在有了臭雞蛋我們就有福同享吧。──當然嘍,在臭雞蛋麵前人們也不會擺兩個名卡,一個寫著「劉全玉」,一個寫著「小劉兒」;這時我對寫牌和安排座位的王八蛋也有了意見,當你們需要我的時候你們讓我代表俺姥爺,現在安排座位的時候你們卻把我給拉下了。人們就是這麼短視。於是我隻好尷尬地坐在俺姥爺的腿上。但這也帶來一個效果,那就是凡是我在嚴肅地觀察世界和對待世界的時候,我就一定是坐在俺姥爺腿上的;因為坐在俺姥爺腿上是理所當然,;因此冷眼看世界得來的更加深刻的一麵,就不能記到俺姥爺賬上而隻是我個人的獨特發揮了。就好象我站在糞堆上登高望遠看到遼闊世界的是我的眼睛而不是糞堆,就好象我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認識和描畫出的世界還是我的世界而不是前人的世界一樣,這樣的大功告成理應由我獨攬和獨吞而和俺姥爺就沒有什麼關係了。還要讓我在他的陰影下生活多長時間呢?──於是,在女兔唇和莫勒麗的婚禮上,我拿著人帖或狗帖,拉著俺姥爺的衣襟,大搖大擺就來到了臭雞蛋麵前,一同和他入了座──待俺姥爺入了座,我一下就熟練地跳到了俺姥爺的腿上。俺姥爺倒是比我大度一些,沒有和孩子一般見識──就衝這一點,俺姥爺就不失為一個素質優良的成年人,一個不和孩子一般見識的成年人──這樣的成年人,現在世界上還剩下多少呢?──從這一點出發,我又不能對俺姥爺太張狂和給他搞得太下不來台。這時我和俺姥爺狼狽為奸相視會心地一笑。我坐在俺姥爺腿上,看著這轟轟烈烈的結婚場麵,雖然這不是我結婚而是別人結婚,但我還是看得眉開眼笑和樂不可支。弄得俺姥爺倒要不時地提醒我:

「別瘋得過了頭,在大庭廣眾之下顯得沒教養──看著你沒有教養,接著人們不就想到我了嗎?你沒有教養是個孩子家人家不會說什麼,但我是你姥爺是個大人不就要跟你沾包了嗎?──這個時候我可不想跟你平分什麼!」

於是我的笑聲小了一些。跟姥爺在一起你也得注意不能因為枝節問題鬧過頭跟他鬧崩了。鬧崩了對他沒好處,對你就有好處了嗎?不是一根繩上的兩隻螞蚱嗎?於是我的舉止就收斂了一些,但還是止不住在內心心花怒放呀。村裏的結婚此起彼伏,剛剛看到牛蠅·隨人和白石頭、基挺和袁哨、瞎鹿和巴爾、老劉兒和白螞蟻結婚,接著就看到了女兔唇和莫勒麗的婚禮,雖然別人結婚自己看著也是幹著急,但當自己結不成婚看到別人結婚也是我們孩子的節日呀。這也顯示出我們的大度。雖然在這場人生變革中我們這些孩子得不到什麼,但變不變革不都是成年人的世界嗎?──這一點我們早就看穿了,於是我們也就死心了和樂和了。你們已經公開地把「陽萎早泄淋病梅毒」貼遍了大街小巷,我們跟你們還有什麼可說的?我們既然不能和你們一塊悲哀,我們就隻能和你們一塊高興了;我們管不了你們結婚以後會出現的陽萎、早泄、淋病和梅毒,我們就隻能管到你們結婚了。雖然說我們在我們管轄範圍之內的高興也有些盲目和想當然,夜色就要降臨了,婚禮就要結束了,新娘在炕上盤腿已經盤了一天了,新郎就要進去了,新郎進去院子已經冷清了我們就要空空落落地回去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但在席還沒散曲還沒終的時候,我們還是及時行樂地在婚禮的桌子下爬來爬去。看著我們這樣你們也忘記解散在那裏興奮地說:「這幫小狗崽子!」

但我們的目的並不是讓你們在那裏繼續高興。為了不讓你們的陰謀延長和得逞,我倒是自動收斂地爬回到姥爺腿上。我們見慣了烈火鮮花和勢如燎原的風景,我們還能跟你們玩這種小玩鬧嗎?別人看著是臭雞蛋,我們卻能把一個故鄉濃縮到裏麵呢。我們明知道它再也孵不出小雞,但是我們還是想突然把它裝到姥爺的褲襠裏。我們從小愛摸索自己的褲襠,也算我們不辜負同性關係後代的名聲呀。我們看著大人結婚,焉知我們這咱摸索和小孩子過家家不是共同意義上的行為呢?我們排著整齊的隊伍,我們邁著共同的步伐──走在大路上。我們走得昂首闊步和怡然自得,太陽照在槍刺上,發出整齊的光芒。這時我們看到故鄉的牆頭上,坐著兩個戴著小紅裹肚頭上梳著丫髻的孩子在鬥草玩呢。他們的身邊和身後,開滿了紅色、白色、紫色和藍色的剌叭花。「你是一個夫妻蕙」,「我是一朵並蒂蓮」。他們對牆下路過的隊伍充耳不聞。可見他們是多麼地處世不驚了。這就使我們懷疑我們前進的目標、目的和價值了。隊伍一下就亂了,孩子一下就不見了──俺姥爺一下就放了一個大屁。這兩個孩子是誰呢?「他們」就是我們的女兔唇和莫勒麗呀。「她們」的婚禮和俺爹和白螞蟻的婚禮──蒙著蓋頭布在炕上盤腿的安靜──婚後就不安靜了──大不一樣,「她們」的婚禮是一種噴吐──這是不是就意味著將來的安靜呢?娶親的驢隊「得、得」地過來了,30隻驢子邁著同一種步子,說前左腿就是前左腿,說後右腿就是後右腿──這和剛才人的隊伍的整齊可不一樣,人是兩條腿,協調起來容易;驢是四條腿,協調起來可就難嘍;步伐一致,連驢屁股後麵的金糞兜一翹一翹都巍巍壯觀。突然有一頭驢拉屎,這時就出現了奇觀,說拉30隻驢一起拉,30隻驢拉出屎的大小、粗細、速度、顏色也都一樣,整齊從肛門往外運動,掉到地上,就是一種整齊的威風鑼鼓了;連30條驢掉出的糞蛋子冒出的熱氣都那樣整齊,飄蕩在我們的臉前──奇怪的是怎麼沒有臭味而出現一種清香呢?這就使我們不想讚歎而要懷有一種嫉妒了。美好的事物總是讓人嫉妒。俺爹和白螞蟻因為沒有被邀請參加婚禮而在遠處站著,現在可找到報複的機會了,遠遠站在那裏嘰嘰喳喳和竊竊私語:

「可以看出,這一切都是策劃和排練好的,不然怎麼連煙都冒得這麼整齊?繁榮得都有點虛假了。搞這一切為了什麼?就為了從臭雞蛋麵前通過和為了讓小劉兒他姥爺看一眼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越是整齊,就越是罪惡;越是精彩,我們就越是不能讚成呢!」

又說:

「這和我們當初掀起換門環和夜壺的高潮有本質的區別,這是一種人為和排練,而當初我們是一種隨心所欲的創造,這種整齊表麵上好看,其實是驢糞蛋子表麵光!」……

等等等等,說了許多。當然說這種嫉妒怪話的也不隻他們兩個,嘁嘁喳喳的還有一大批,但這種大人的閑言碎語並不影響我們孩子對這種事先排練和預謀的讚歎。就算我們是目光短淺和上了別人和別驢的當,但總比讓人一下把我們變成狗要強一些吧?30頭整齊的驢,還是一下把我們雜亂無章的故鄉給震住了。牛蠅·隨人、基挺、袁哨、瞎鹿、巴爾、俺爹和白螞蟻,當過去的風雲人物一個個煙消雲散之後,現在就輪到女兔唇和莫勒麗登場了。她們之後,還有許多曆史上的風雲人物沒有出場呢。俺孬舅、馮·大美眼、小麻子、曹成、小蛤蟆、沈姓小寡婦、六指、柿餅臉……都還含而不露地藏在攢頭攢腦的人群中看著熱鬧傻笑呢。人家可不像俺爹和白螞蟻那麼外露和那麼存不住氣。還有的是時間和機會呢。於是我們心中就有了底──曆史和前景的底蘊在哪裏呢?原來不在別的地方,就在自己和朋友們身上。我們看世界和社會不用去看別人,隻去看自己就夠了。任何處在我位置上的人,不管遇到什麼艱難,隻要你想起還有孬舅,有小麻子,有曹成曹大叔,還有你從異性關係就一直暗戀著的馮·大美眼……也就天塹變通途了。未來是好戲連台,怎麼能不讓我們高興呢?目前的一點困難和阻撓算得了什麼?一個俺爹和白螞蟻的嘁嘁喳喳,能影響曆史的進程嗎?──於是我們滿懷信心地往前走著。我們將驢隊迎到了我們家門口,我們將兩個戴著紅裹肚梳著丫髻鬥著牆頭草的孩子抱下了毛驢。我們卸下了盔甲和刀槍,我們放出了手中的鴿也就是心中的歌,我們舉起了聖女女地包天用托盤托到我們每個人麵前的一杯杯香檳。她後邊跟著雜毛狗牛根哥哥,正在用嘴給我們一瓶瓶起香檳塞子呢。它見了我,像老朋友一樣對我眨了眨眼,這倒把我嚇了一跳。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又在提醒我請柬的事呢?但當我看到桌上的臭雞蛋,摸一摸我身下俺姥爺堅實的大腿,我也就放心和不在乎牛根了。有臭雞蛋和俺姥爺在,你牛根能奈我何?我倒對它冷笑了兩聲,弄得它倒是有些不知所措。我們的新郎新娘女兔唇和莫勒麗,現在跳起了同性關係婚禮上的非男非女的肚皮舞。跳著跳著,就像哥薩克一樣,跳到了擺著臭雞蛋的俺姥爺的桌上。接著從一個桌上,跳到了另一個桌上;從一個人的麵前,跳到了另一個人的麵前。「她們」過了一道溝,又翻過了一架山。雖然「她們」現在都變得慈眉善目,雖然現在不是異性關係時代而是同性關係時代,女兔唇的指甲已經修剪過不像以前那麼尖銳了,莫勒麗過去操刀一快的腰刀早已經解甲歸田那裏已經換成一塊玉佩了,但想起她們的英雄當年,我們這些不爭氣的鄉親就像我對牛根哥哥這條狗不放心一樣,他們對她們還是懷有戒心。當莫勒麗和女兔唇跳到他們麵前的時候,他們(也就是她們了)還是趕緊捂著自己的下襠和趕緊護住自己的心髒──其混亂和小心的程度,比在異性關係社會還嚴重──異性關係社會見她們就捂下襠和心髒的隻是男人,現在非男非女了,大家說捂全都捂上了。但大家又都是些要麵子的人呀,捂過之後,他們又阿諛著臉對桌上的女兔唇和莫勒麗說:

「我們不是怕你們割下襠和挖心才去捂身,社會變了,你們不會重操舊業──當然有些人在新社會也是應該挖割的(譬如講,這個時候的俺爹,就又提到了我的名字),我們這麼做過去的動作,主要是為了給你們現在的舞蹈作伴奏!」

女兔唇和莫勒麗倒是微微一笑,沒有拿我們的捂襠和回歸當回事。接著就弄假成真──話說出去就收不回來了,大家的捂襠,就真的由雜亂無章的防護,變成整齊劃一的伴奏了。當女兔唇和莫勒麗跳到一個舞點上,大家就不約而同地同時捂一下心髒和拍一下下襠,「啪、啪、啪、啪」的聲音,就和剛才穿村而過的隊伍和娶親的30頭毛驢的步伐一樣整齊。在這種伴奏的鼓舞下,我也是一時心血來潮,不知天高地厚──人家不割你的小東西和挖你的小心髒也就罷了,你還在那裏主動往虎口裏探什麼頭呢?但我生來就是人來瘋,一看大家這麼安全,一看世界這麼平靜,一看任是怎麼鬧也沒事,一看兩位姑姑手上果真沒有利指和殺人的刀,我也是得寸進尺,一下把人家的婚禮,當成了自己的婚禮;本來安心地在你姥爺堅實的大腿坐著多好──現在一下就興奮和不知好歹地跳到桌子上,甚至開始不尊重在我麵前的名卡和臭雞蛋,竟把臭雞蛋頂在自己的鼻尖上,讓它在鼻尖上滴溜溜亂轉──這時全場一陣歡呼,婚禮就達到了高潮。──我是多麼地忘乎所以呀,我是多麼地淋漓盡致呀,我是多麼地不知疲倦和不把世界放在眼裏呀,世界就在我的腳下,沒人敢對我動刀子、利劍、斧子和給脖領子裏放蠍裏虎子。跳它個天高地厚,跳它個地久天長,跳它個大汗淋漓和下邊的毛發都濕漉漉的,接著就可以直接入洞房了。多麼地慶幸和不讓你感到後怕呀,我終於搭上這趟末班車,我終於也成了同性關係中的一員而沒有留在那個世界上;我和女兔唇和莫勒麗都得救了現在成了朋友;孬舅和袁哨,髒人韓和郭老三,小蛤蟆和白石頭,本來你們都在我的身邊,怎麼一覺醒來,你們一個個都不見了,就留下我一個人身在荒原?我的心在哪裏?我的心在荒原。看似我和你們喋喋不休,其實我的心一直在哭泣。直到一聲鑼響,我睜眼一看,接著可就發慌、暈菜、兩腿打軟和腿肚子轉筋了,我可就想哭想叫想反悔也沒有機會了:婚禮的棚子已經拆掉了,院子裏已經沒有人了,桌子上推著狼藉的杯盤,滿地的廢紙和樹葉,被秋風「嘩啦啦」地刮起。原來我是一個人在桌子上跳獨舞呢。觀眾早已經走光了。俺姥爺也不見了。我頭上的臭雞蛋已經不翼而飛。新婚的主人女兔唇和莫勒麗,這時正架著膀子微笑著看我呢。「她們」的腰裏,已經又挎上了腰刀;「她們」的手上,已經又長出了鋒利的指甲。我的身子一下就癱軟到地上。我認矬行吧?我不是人好吧(就別說是男人或是女人了或是不男不女了)?我剛才錯了行嗎?我是孑孓和絹好嗎?民間藏滿了高人,我不該在台子上亂跳;水中藏滿了水怪,我不該在水麵上吐泡;天上都是飛碟和UFO,我不該亂開飛機;我剛才的認識和出發點都有些自大和不識相,我今後不這麼充大行了吧?──和世界的關係我今後負責調整好和擺正確就是了。你們都是寬宏大量的人,你們不會因為我一時的不懂事和不著調就不讓一個可憐無助的孩子回家去找他姥爺吧?你們饒了我行嗎?你們放了我好吧?你們讓我出這個院子可以嗎?──這個時候我已經是鼻一把淚一把了,我一邊說著,還一邊狡猾地挪著自己的軟身子向院子門口蹭。但當我快挪到門口的時候,我發現我算計半天,還是徹底上了人家的當;那條大狼狗牛根哥哥,正蹲在門口伸著舌頭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呢。我一下就昏了過去。臨昏之前我嘴裏還斷斷續續地叫著:

「姥爺……」

俺牛根哥哥走在前邊,我走在它的身後,我們脖子裏一人掛著一個鈴鐺,隨著腳步起伏,「叮當」「叮當」在河堤的秋風裏作響。跑在前邊的是一條大花狗,跑在後邊的是一隻小黑狗。兩隻狗走著嗅著,走走停停,突然揚起脖子和後腿,在一棵小柳樹下撒了一泡尿。它多像當年我和俺孬舅給曹丞相送兔子的情形,孬舅挑一個大挑子,我挑一個小挑子,兔子在我們的擔子上喘氣,我們一前一後,在剛剛下過雨的土路上,走得怡然自得。曹丞相就要出巡,新婚的主人不知去向──「她們」又到哪裏尋歡作樂去了呢?家裏就剩下我和牛根哥哥了,我們就可以輕鬆地到河堤上遛腿了──人們的繁忙對於我們並不是壞事,人們的爭鬥恰恰給我們留下了一個空間;過去我們還是把困難的一麵和可怕的一麵想得太深,許多惡化、惡劣、艱難和困苦首先是我們想象出來的,然後我們一步步向它靠近;情況果然糟了,我們鬆了一口氣;情況好轉了,我們反倒不放心。就好象當年女兔唇對牛根哥哥的打罵和掏心一樣,打過罵過,家裏反倒安靜了;突然有一天不打不罵,牛根哥哥倒要坐臥不安。怎麼時辰還不到呢?怎麼老朋友還不來呢?今天怎麼就不按時上班和按時做功課了呢?不掏心了,俺牛根哥哥的心倒是比掏了還更發空;有了心了,這個時候倒是覺得自己更加沒心──這樣下去,俺的牛根哥哥就堅持不了多一會了。這個時候俺的牛根哥哥倒要跪在地上求著女兔唇:

「姐姐,快點打我罵我,快點挖我和掏我。看在我們夫妻多年的份上,救救我!」

最後事情顛倒成:女兔唇順心了,對牛根哥哥每天的打罵就正常;一切順心和看著牛根哥哥心煩,她會歇斯底裏地說:

「你要還在這裏鬧,我就晚上不掏你的心!」

牛根哥哥立即就老實了,包括最後牛根哥哥的變狗,據說也並不是女兔唇對牛根哥哥的虐待而是俺牛根哥哥自己哭著喊著才辦到變狗的簽證和讓他上了狗的飛機。原來沒變狗覺得狗的世界肯定是一片地獄,誰知真成了狗才知道變狗也有變狗的好處,狗也有狗的空閑、空白和偌大的空檔呢──牛根哥哥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我趕緊有所領悟地點了點頭。現在我們不是一前一後在河堤上走得悠然自得嗎?哪一個人見我們和聞到我們清脆的鈴聲而不說一句「好一對幸福的狗」呢?原來以為牛根哥哥讓我和它一樣變狗是因為它自己在狗的世界裏寂寞所以臨死要拉個墊背的,是對我的迫害、負心和忘恩負義,誰知變成了狗才知道這是俺的牛根哥哥見我在人間罪孽深重,才出了這一招對我進行挽救、教育和對落水的狗拉了一把。所以這時大狗在前邊走得理直氣壯,小狗在後邊走得滿懷感激和小心翼翼;時不時要抬起頭,看一看大狗的臉色。大狗在女兔唇和新婿麵前就像小狗一樣,但是到了小狗麵前,它就有些大狗的模樣了。就像俺爹到了麗麗瑪蓮像一個癟三,但一到了他熟悉的環境和他的家裏,就馬上有了派頭、風度和爹的樣子了。走著走著,大狗將手放到背後,學著人的樣子在那裏直立起來:小狗還四隻小腿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得得」跑著。大狗問:

「你過去兩條腿走路,現在改四條腿,你覺得是兩條腿走著好呢還是四條腿走著好呢?」

這個問題能難住我嗎?我立即就想回答「當然還是咱們狗的四條腿走得安穩」,但當我看到大狗這時又還原成人的樣子兩條腿走路,我腦子馬上轉了一個彎,滿臉堆著笑說:

「都好,都好!」

大狗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又問:「知道為什麼把你變成狗嗎?」

這個我還能不知道嗎?我馬上答:「是牛根哥哥對我的挽救和對我的不計前嫌。」

這時大狗搖了搖頭,接著歎了一口氣,又用左前爪摸了摸我的頭:

「還是年輕啊,問題一想就想當然於是就膚淺了,再想想。」

這時我倒有些想不明白。這樣想還膚淺嗎?即你把我變成狗我不抱怨反過來在那裏感恩戴德還膚淺嗎?那怎麼才叫深刻呢?於是噘嘴有些不高興。大狗看我這麼笨,念我剛加入狗的隊伍不長,「噗嗤」一聲笑了,不再刁難我,直接把答案告訴了我:

「時代不同,看問題的方法就不能相同呀,還是得古為今用和洋為中用呀。我過去變狗的時候,你這麼看也許是對的;但現在你變狗的時候,你再這麼看,就落後時代和要被時代拋棄了。在新的環境下,就要把問題提到新的高度來認識。為什麼我要極力把你變成狗呢?純粹是為了讓你和我做伴和讓你享受人所沒有的空閑、閑在和自由嗎?過去這麼看也許是對的,但在現今的情況下再這麼看就膚淺了就降低了它的意義和價值嘍,就辜負了我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和曲解了我的一番深意嘍。你怎麼就不能把它放到一種大的人文背景下去考察呢?現在我們的大環境是什麼?我們已經在搞同性關係而不是異性關係。從這個意義出發,過去異性關係時變狗就沒有什麼意義,無非是享受一點人所沒有的空閑和時間;到了同性關係就不一樣了,事情就有了質的變化和質的飛躍呢──這時我把你變狗,就不僅是為了享受一點自由和空間而是為了我們更好地更加有利地搞同性關係。狗比人搞性關係還要有更加優越的物質基礎呢。想想狗的位置吧!」

說完,張大著眼睛看著小狗。小狗這個時候才恍然大悟,怪自己剛才眼圈子太小,目光太淺,沒有跟上時代。當它扭身瞧了瞧自己的後身和往前打量一下大狗的後身,一切就全明白了。這個時候的笑逐顏開就不是理論上的理解和故意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激動了。這時就有一種進入圈子的自在和對大狗的感激。也是為了給自己解嘲。「得得」往前跑幾步,向大狗伸出一個狗爪子,大狗也大度地響應他一狗爪子,兩人默契地相互打了一下──也算是撫掌而笑。笑過之後,小狗又突然想起什麼;當小狗站到新的製高點用自己的腦子思索時,倒是提出了一個大狗也沒有考慮和思量的問題:

「牛根哥哥,你說的一切都很好,我過去以為你很痛苦,原來你狗日的整天過得很幸福。我以為把我變狗是為了害我,誰知道是為了給我自由;我以為把我變狗是為了自由,誰知道到頭來是為了同性。照此推論,在當初僅僅為了自由的人文環境下,一下把你首先變成狗的女兔唇也不是為了迫害你而是為了救你親你和愛你,我在感激你的時候,首先還得感激她;沒有她哪裏有你,沒有你哪裏有我?沒有當初的自由,哪有現在的同性關係?對女兔唇我是放心的。但現在情況也不僅僅是這樣呢。你讓我現在變狗為了同性關係,我現在搞同性關係在哪裏?還不是在哥哥你的身邊嗎?我身邊的人文環境變了,你身邊的人文環境不是也變了嗎?你身邊還單是一個女兔唇嗎?現在不是又多了一個莫勒麗嗎?我們可以對女兔唇放心,我們對莫勒麗呢?她是不是也那麼讓人放心呢?你能為女兔唇打保票是因為你們是多年的夫妻經過了社會實踐,現在莫勒麗和以前的你一樣和女兔唇結了婚,由她取代了你過去的位置,你和女兔唇中間開始隔著一個人,哪麼你能為這個人也打保票嗎?如果你能為她打保票我們皆大歡喜,如果你不能打保票我建議你還是先考試一下我們目前的處境。過去她在異性關係時動不動就操刀一快,現在到了同性關係她放沒放下屠刀呢?過去大家的生理位置在人的中間藏著她都能夠利索地操刀,現在我們狗的位置暴露在身後不是就更利於人家的操作嗎?大的方麵你都考慮到了,這點小的技術方麵的問題你留意了沒有呢?現在變狗我倒是不怕了因為已經變過來了怕也沒用,狗的種種好處和在特殊曆史時期的優勢令我歡欣鼓舞,現在令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我會不會仍像異性關係時一樣,在狗窩裏一覺醒來,我後邊已經被突然襲擊空空落落什麼都沒有了呢?我們在婚禮上已經看到,每當莫勒麗跳肚皮舞到了一個人麵前,這個人趕忙去捂住自己的下襠。變狗四隻腿著地當然好處多,但是當你兩條腿時還可以用手保護下襠當你成狗以後可就沒這個條件了因為我們的前腿是夠不著我們的後襠呢!……」

我滔滔不絕和洋洋自得地對大狗說。這個問題大狗還真沒有考慮過。我說完以後,它也吃驚地愣在那裏,接著就用前爪去擦頭上的汗。

「我倒忘了『她』。」

它自言自語地說。接著也是矯枉過正,已經開始對今後的日子發愁:

「這麼說,我把你變成了狗,倒不是在愛護你而是在迫害你了。」

當然這時他也不懷好意地又看了我一眼,過去他一直沒找到為把我變成狗而對它自己有利的理由而在那裏發愁──當一個事情總是有利於別人而一點不利於自己,也讓這個人心裏不平衡呢,別人辦好事還圖個表揚呢,我圖個什麼呢?過去想來想去想不明白,現在出來一個莫勒麗對小劉兒或小狗形成了威脅在客觀上對自己就形成了優勢,這個心理平衡點就找到了;萬一出現了閹割問題,大狗也比小狗跑得快呀;有一個小狗落到後麵暫時占住了莫勒麗的手,我還可以逃得更遠一點再苟延殘喘一會嘛。想到這裏,大狗從這個潛在的麻煩中倒是得到一點安慰。但接著大狗也感到害怕了,等莫勒麗閹過了小狗之後呢?不接著還要輪到自己嗎?跟小狗比自己是占了便宜,但是在莫勒麗麵前,自己不就成了五十步笑百步嗎?這時它又感到對小狗的幸災樂禍有些膚淺,說到底倆人還是一根繩上的兩隻螞蚱。知道有一個危險懸到頭上,卻不知這個危險什麼時候掉下來,大狗又在那裏出了冷汗和在那裏嗦嗦發抖,接著比小狗還恐慌──還是當狗時間太長的緣故呀,開始不由自主把這恐懼想象得提前來到了,似乎莫勒麗就在麵前,開始在那裏不由自主地用前爪去護自己的後襠。但正如小狗所說,狗的前爪是夠不著狗的後襠的,就像狗的嘴夠不著自己的尾巴一樣。一切的努力都是徙勞的,它隻能圍著自己的尾巴和屁股在那裏打轉轉。如果小狗不接著提醒它,就可以惡作劇地看著它在那裏一直轉下去,一直轉到天昏地滅和地久天長,一頭栽到那裏暈死拉倒──這時小狗才心花怒放呢,一切都是大狗造成的,讓我也跟著它進退兩難,它還口口聲聲是我的大哥直到現在還牽著我的手在河堤上走呢,雖然轉死了它就剩了我自己我的危險係數也增大一倍我也就更怕見莫勒麗了,但是當你看到一個給你帶來麻煩的人在你倒下之前倒下不管怎麼說也有一種快感。我看著他在那裏轉得吃力和滿頭大汗我本來是可以不管的,但是這個時候我的肚子餓了,本來我肚子餓我回家吃食也就是了,但因為我今天是第一次變狗,這個狗食到底怎麼吃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呢,我還需要大狗的指點和以他吃的樣子和程度作為樣板呢。於是它現在轉死──我比被人閹割了還要早一點倒下呢,我就又得不償失了。純粹是為了我而不是為了它──我也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個時候我才善意地提醒它:

「現在莫勒麗不是還沒有來到嗎?」

這才讓大狗清醒過來,這才停止旋轉,救了它一命。它停止旋轉和清醒之後,看看周圍確實沒有莫勒麗,才突然明白這個世界暫時還是安全的,這個時候倒是上來握住我的手在那裏搖:

「我一下昏了頭,謝謝你提醒我,救了我一命!」

接著又在那裏擦新出的一層汗。看著他在那裏驚惶失措和杞人憂天,我倒是突然地英勇了,不在乎地推開他的爪子說:

「這有什麼,這種場麵我見得多了。不就是一個莫勒麗嗎?讓『她』來割,你要害怕你往後退,要割就讓她先割我,割頭還當風吹帽,還怕割這個?再說……」

說到這裏我突然來了靈感,想出一個好句子,不禁一陣感動,我激動地和漲紅著臉說:

「再說,割了不就可以更好地搞同性關係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