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作詩以外,天賜還看到種種的新事,人家屋中有古玩,有字畫,果盤中擺著佛手。人家喝茶用小盅,一小盅得喝好幾次。人家說話先一裂嘴,然後也許說,也許不說。人家的服裝文雅,補釘都有個花樣。人家不講論飯館子,而談自家怎樣作小吃。人家的笑帶鉤兒,還帶著“我看不起你”的意思。人家什麼事都有講究。人家稱呼他“賜翁”!他也得那樣,當然的。這些人與趙老師不同而且更好了:趙老師不講究衣服,這些人也穿得很隨便,可是這些人在不講究中有講究;他們把綢子作裏,而拿布作麵,雅。趙老師三個月不理發是常事,這些人的發也很長,可是長得有個樣子,不使油而微有些香水味。他們不穿皮鞋,可是穿絲襪子;老式的千層底緞鞋,絲襪,有種說不上來的調和與風雅。這是媽媽的辦法,而加上點更高的審美,這象桂花,花朵不鮮明而味兒厚。天賜愛這個。媽媽對了,人是得作官,離開雲城去作官,見過皇上或總統的人畢竟不凡。這些人看不起白話文,白話詩,連讀小說都講究唐人作的。他很慚愧他作過白話詩。這些人看不上男女同行,他們講究納妾,納妾好作詩,風流才子。他們不問他的家事,不問家中有什麼財產;他們偶爾談到錢,是說有件古玩已見過二千五還沒賣。他們能拿起件古東西而斷定真假。他們差不多都會畫山水,自己誇獎著,他們懂得醫術,自己能開方配丸藥。他們提到一個人,先說一大套官銜,哪年哪月升的,哪年哪月撤差,都絲毫不亂。他們管本縣縣長叫“徐狗子”。
他回家就脫了皮鞋。看屋裏,俗氣通天!登上椅子把“蘇堤春曉”的鏡框扯下來,扔在廚房去。他得去設法弄字畫,如一時沒有錢買古玩的話,佛手是必須擺上的。他自己的服裝是個問題,即使爸給錢,他不曉得怎樣去做,也叫不上來那些材料的名兒來。
狄文善給他出了主意,叫他到元興估衣鋪去買幾件“原來當”的老衣服,如二藍實地紗袍子,如素大緞的夾馬褂;買回來自己改造一番,又經濟又古氣。狄文善隨著他去,給他挑選,給他賒賬,再給他介紹裁縫鋪。天賜沒錢沒關係,狄文善願借給他;要不然,狄文善就全給他賒下,到節下把賬條直接送給爸——一個才子給爸拉點賬是孝道的一種,天賜愛這個辦法,這可以暫不必和爸直接交涉,等賬條到了再說。狄文善什麼都在行,而且熱心;什麼老鋪子都賒得出東西來,而且便宜。鋪子裏都稱呼他“二爺”,他們給二爺沏茶,讓二爺吸煙,陪著二爺閑談。二爺要賒賬,他們覺到無上的光榮。二爺彎著點腰,看他們的東西都有毛病,他咳嗽著,搖頭,手指輕彈著象牙長煙嘴。二爺挑好東西隻說一句“節下再算”。他們把二爺送到門外。
天賜打扮上了,照了照鏡子——不象樣!扁腦杓,拐子腿,身腔細,穿上古裝,在滿身上打轉;真象穿上了壽衣。二爺給他出主意:“彎著點腰,以軟就軟,以鬆就鬆;再搖著點,自然瀟灑。”天賜搖起來,果然是脫了俗氣,和呂洞賓有點相似!初在街上搖擺,大家看他,他要害羞;和二爺走了兩趟,他的鼻子利用原來的掀卷頂到了樹尖上去,聞著仙人在雲中留下的香氣。他的腳尖不往一塊碰了,因為用腳踵走,走得很慢很美。扇子之類的小零碎,在雲城不易買到古式的,二爺有時送給他點小玩藝,有時賣給他。賣給他的,並不當時要錢,也不說價,二爺不是商人:“先拿著用吧;這把扇子還是祖父在杭州作官時買的,畫得好,寫的也不壞。扇股可別用汗漚,這是斑竹,可不同普通的竹子,把花紋漚黑了可糟!”二爺是真朋友,什麼都教給他;為他,二爺賠了好多錢。生活也確是有了趣味,什麼都作,而作的不傷神;什麼都談,談得很雅。他們一同到城北去垂釣——絕不能說釣魚——二爺的魚竿值三十多塊錢,二爺說!釣著魚與否全沒關係,為是養神。天賜真覺得必須養神,不趁著年輕力壯養神,什麼時候才養呢?二爺的魚蟲是在磁罐裏養過一個多月的,用濕細草紙蓋著,通紅,象一條條的珊瑚枝。釣了半天,二人才釣上一寸多長的一對小“柳葉”,可是有多少詩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