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紅半個天(2 / 2)

桃腮上燒起桃雲;

燒吧,燒盡了雲城,

紅半個天!

天賜作的。掛在大家的口上。有人批評“千金”用的不妥,他為自己辯護,說這是雙關語,既暗示出這個嘴巴的價值,又肯定的指出女性;這是詩!他辯論,自傲,想象他的偉大。連趙老師也沒他強了,他是革命的,趙老師不過會受窮。他愛國,愛社會,可憐窮人。這在雲城是極新穎的事。雲城的人沒有國,沒有社會,窮人該死。他的眼光很遠,他是哲人,他不知道自己是怎回事。

“鬧學生”正在熱鬧中間,北方起了內亂。雲城人最怕戰事,因為一打仗不但買賣受損失,他們還得湊軍餉,上臨時捐,分認軍用票。雖然在戰前戰後他們可以拾高物價,勒死窮人,但究竟得不償失,而且不十分象買賣規矩。雲城是崇拜子貢的,“孔門弟子亦生涯”,如果能保存點聖賢之道,也不便完全舍棄;假如不能,也就無法,不是他們的錯兒。他們永遠辨不清這些內戰是誰跟誰打,也不關心誰勝誰敗,他們隻求軍隊不過雲城;如若過來,早早過去。他們沒有意見,隻求幸免。如有可能,頂好掛掛日本旗子。

聽說軍隊已到了黃家鎮,一催馬便是雲城。使天賜大失所望。學生們不鬧了。他還在想象中,正在計劃一些宣傳的文章。不知怎的大家都散了。他在想象中,對於真事的覺到就比別人遲得多。他在真事中,他比別人的主意少得多。大家散了以後,有人說已聽見了炮聲,他才醒過來,一點主意沒有。

爸忙起來。他不怕炮聲,聽慣了。他怕炮打了他的鋪子。爸忙叫天賜去幫忙,天賜插不上手,也插不上嘴。他在這時節既不能作詩,又不能作事,隻會給人家添亂,一著急會平地絆個跟頭。他餓的比別人早,還得別人伺候著。在忙亂中他不自覺的講款式;他忘不了媽媽的排場與規矩,除非在想象著當野人或詩人的時候。夥計們尊敬他,伺候他,他是少爺。他覺得這也倒還有趣,鬧學生他是人材,鬧大兵他是少爺,左右逢源。

自要戰事在雲城一帶,誰都想先占了雲城;這個城闊而且好說話:要什麼給什麼,要完了再搶一回,雙料的肥肉。兵到了!多數的鋪子白天已關上,隻忙了賣餅的,縣裏派烙,往軍營裏送。餅正烙得熱鬧,遠處向城內開了炮。城內的軍隊一手拿著大餅,一手拿著槍,往城牆上跑。有的雙手都拿著餅,因為三個人抱一杆槍。城外的炮火可是很密。打了一天,拿大餅的軍隊勢已不支,開始搶劫;正在半夜,城的各處起了火。牛老者在家中打轉,聽著槍聲,不住的咳嗽。遠處有了火光,他猜測著起了的地方,心裏禱告著老天爺別燒他的鋪子。天賜很困,但也睡不著,他看著爸,心裏十分難過,可是想不出怎樣安慰爸來。紀媽,虎爺夫婦,也全到前院來,彼此都不願示弱,可是臉上都煞白。

“福隆完了!”爸欠著腳向南看:“一定是!”爸哆嗦起來。“不能……不能是福隆!”大家爭著說。

“我的買賣,我還不知道在哪塊?是福隆,三十多年的買賣!虎子,你扶我上牆看一眼!”爸哆嗦的很厲害,出入氣很粗,可是他要上牆去看。

“爸,我去!”天賜不能不冒險了,槍子還直飛呢。“你去看嗎?你那兩隻眼!”爸不信認任何人的眼。

天賜沒法,他隻知道福隆在南街上,真測不出距離來。

爸非上牆不可,福隆燒起來,他隻能對槍子馬虎了,他必須親眼看看去,他準知道福隆是在哪角。

天賜拿著燈;虎爺扶著牛老者,登了一條長板凳。爸上不去,他哆嗦,張著嘴,頭上出著冷汗。扶著虎爺的手,他喘;憋足了氣,借著虎爺的力量,上去一隻腿。就那麼一腳在上,一腳在下的歇著,閉上了眼。他積儲量呢。猛的,他那哆嗦著的手握緊爺的,想再上那一隻腳。拍拍拍拍一陣機關槍!虎爺也出了汗:“下來吧,雞冠子槍!”老頭不語,一手扶牆,一手握住虎爺,還往上去。到底他上去了,咳嗽了一陣,手在牆頭上抓著,死死的抓著,他看見了。南街的道東,紅了一片,大股的黑煙裹著黑團與火星往高處去;黑團與火花起在半空,從煙中往下落;煙還往上升,直著的,斜著的,彎彎著的,深黑的,淺灰的,各種煙條擠著,變化著,合並著,分離著,忽然一亮,煙中多了火花火團,煙色變淺。緊跟著火光低下去,煙又稠起來,黑嘟嘟的往上亂冒,起得很高,把半天的星鬥掩住。空中已有了糊味。那是福隆和它左右的買賣。沒有人救火,自由的燒著。他象木在那裏,連哆嗦也似乎不會了,隻有兩隻眼是活著,看著三十多年的福隆化成一大股黑煙,彎彎著,回繞著,凶勇而又依依不舍的往北來,走著走著還回回頭。

虎爺雖然是雙手扶著他,架不住他的上半身猛的往下一倒,他摔了下來。天賜叫了一聲,燈落在地上。全是黑的,隻是天上隱隱的有些浮光,飛著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