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到鄉間去(3 / 3)

“爹!”紀媽高聲的喊。

“哎!哎!”老頭子楞磕磕的笑了,眼中立刻有點不是為哭用的淚。“哎!回來了!好!”

“這是福官,”紀媽喊著。

“哎!少爺來了,好!哎,進來吧!長這麼高了!”

天賜覺得這個老頭兒可愛,他把點心包遞過去,可是想不出說什麼。

“給你買來的點心,爹!”紀媽扯了爹一把。

“哎,好!好!啊!”爹沒的可說,淚落下來一半個。“哎,少爺,還惦記著我,哎,好!進來吧!”

紀媽的男人也出來,跟著三個小孩。他有四十來的歲,高個子,麻子臉,不說話。三個小孩都蓬著頭,穿著短襖,有兩個褲縫裏露著雞雞的。

一進門,一大堆糞;糞堆旁立著個女人,比紀媽還老,可是小嬸。“嫂子回來了?快屋裏去吧!”她趕著去掀北屋的厚草簾子。鄰居們也全跟進院來,在糞堆前站著看。爹笑著嚷:“都進來坐!進來!”沒人動彈。爹又說了:“不進來,就走!”大家還不動。

屋子是一明兩暗,很低很暗,土地,當中供著財神爺的紙龕。紀媽讓天賜上東間去,一鋪隨簷大炕,山牆架著一條長板子,板子上放著一鍋蓋的棒子麵餅,象些厚鞋底兒。天賜找不到椅子,隻好坐在炕沿上。牆上有不少臭蟲血,還有張薰黑的年畫——“惡虎村”,他又遇見了黃天霸。看著這張舊畫——天霸的刀上抹了一個臭蟲——他又茫然了。沒想到過,世界上有這樣的人家。

老爹在炕與板案之間轉了個圈:“給少爺什麼吃呢,哎?老大,先煮幾個雞子去!”老大還沒說話,出去找雞子。三個孩子以為爺爺是瘋了,低聲的問媽:“媽!媽!怎麼爺爺要煮雞子?雞子不是留著賣的嗎?”媽媽用袖子甩了他們一下子。爺爺沒聽見可是看見了,以為孩子們是要吃食:“哎,吃餅子吧!拿去吃!窮是窮,有餅子就吃,爺爺可不能餓著孩子們!吃去吧!”一人拿了一塊餅子,眼還溜著天賜。紀媽已上了炕:“爹,你吃點心吧,少爺給你買了會子!”爹又笑了:“哎,我吃!我吃!少爺還惦記著我!自從你媽媽死的那年,我沒吃過一塊大餑餑!什麼年月!哎,好!”他可是沒去動手,眼睛找了紀二娘去:“二的,你去燒水呀。”紀嬸看嫂子穿的頭藍布襖,還沿著青假緞子邊,都看楞了。聽爹喊,她才想起招待客人。“妞子!”爹在炕席底下摸出五個銅子:“快跑,上小鋪買兩包高末兒去,高的!哎,早年間,家裏哪有沒茶葉的時候!”他坐在炕沿上,楞起來。

“爹,二弟還沒信?”紀媽問。

爹搖頭。紀媽的小叔是當木匠的,自從被大兵拉夫拉了去,始終沒有消息。小嬸很好,隻是愛犯羊角瘋,沒法兒出去作事。

“今年的地呢?”

“什麼?”爹沒聽明白。紀媽重了一回。“嘔,地?咱們那幾畝冤孽產又潦了,連根柴火也沒剩。租的都收得很好,有八成;可是一交了租……哎,不用提了!你那幾塊子錢,金子似的,金子!可是這不象句話啊,老在外頭,算怎回事呢?哎,我老胡塗了,想不出法子來!”

紀媽也不言語了。

老者抹了抹胡子:“回來先喝點水,吃倆雞子,少爺!鄉下,苦鄉下,沒的吃!”他和天賜招呼著。

紀家的二三十畝地,隻剩了那幾畝窪的,沒人要。他們租著點地種,可是糧食打下來不值錢!

天賜聽著看著,他不懂。在家裏,爸老是說錢,幾百,成千;這裏,席底下放著五個銅子!這裏什麼都沒有,雞子是為賣的!他摸摸袋中,還有一塊多錢呢。他摸著那塊現洋,半天;拿了出來,順著光亮的炕沿一溜,眼看著紀媽,“給老頭兒吧?”

老爹的眼光更精神了,聲兒也更高:“哎,少爺你收著!你已經給我買了點心!我不能收這塊錢!姓紀的一輩子豪橫,誰叫——哎,誰知這是怎回事呢?你收著,就要是接你的,我是小狗子!”爹向外邊喊:“茶還沒得呢,怎麼了?”天賜可更莫名其妙了。這些人,窮,可愛,而且豪橫;不象城裏的人見錢眼開。可是他們窮,為什麼呢?誰知道這是怎回事呢?他又看著牆上的黃天霸,在刀上抹了一條臭蟲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