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後院去找紀媽,“紀媽!咱們的米多還是麵多?”“多又怎樣呢?”
“少就得勒著,多了放手!”他不但自傲能用這兩個詞兒,並且覺得他已能管轄紀媽。
“扯你的淡去!”媽媽死後,紀媽沒了規矩。
“給你告訴去!”
“去!趁早走!”她知道天賜不肯走。自從媽媽死後,天賜的吃喝冷暖都由她在心。“嗐,我說,你跟我下鄉好不好?”紀媽自從由奶媽改為女仆每年回家三四天。現在又是她休息了,她怕沒人照管天賜,所以想帶著他。
天賜願意去,他沒看見過鄉下。“等我告訴爸去,多要點錢,給他們買點點心拿著!”他不自覺的學著媽媽的排場。
爸答應了,並且把太太的舊衣裳給了紀媽些。太太的東西能偷的被雷公奶奶等偷去不少,爸不在乎這些物件,不過不應當偷,所以一賭氣給紀媽這些東西。“我愛給誰就給;偷我,不是玩藝!”媽一死,爸直添脾氣。
正是冬月將殘,臘月就到的時候,天賜穿了不知多少衣服,脖上纏了圍巾,戴上手套,厚棉褲把腿擠得直往外叉。將出太陽,他和紀媽出了城門。天氣還好,太陽雖不很熱,幸而沒風。紀媽的眼非常的亮,抱著一包零碎衣服,滿心的盼望。天賜提著一包兒點心——爸給紀老者買的。出了城門,紀媽雇了兩頭驢。天賜的心跳開了,他沒騎過驢。紀媽很在行,兩隻腳翻翻著而不登鐙,身子前仰後合的而很穩當。天賜被趕腳的攙上去,驢一動,他趴下了身,嘴找了驢脖子去。趕腳的揪住他的腿,重新騎好,紀媽一勁嚷扶著他!驢慢慢走開,天賜的厚棉褲隻管旋他的腿,簡直夾不住驢,一會兒向前,一會兒向後,有時候要橫著掉下去。他的臉發起燒,用力揪住軟鞍子,眼盯住驢耳朵。驢曉得這是個外行,一會兒抬起頭來聞聞空氣,一會兒低下脖子嗅嗅尿窩兒,一會兒搖搖身上,一會兒岔開腿,抽冷子往起顛一下。天賜沒有抓弄,覺得兩腳離地很高,而頭是在空中。走了不遠,他的屁股鏟了。紀媽說:隨著驢的勁兒!他找開了驢勁,驢低他高,驢往前他往後,一會兒離了鞍子,忽然的落在鞍上找不著驢勁,而把自己顛得發慌。他沒了辦法,趕腳的沒了辦法,驢倒還高興。天賜掃了興,平日淨和紀媽誇口,他會這個會那個,原來他治不住一頭驢!況且肚子還餓了呢,沒有這麼餓過!冷空氣,驢尿味,和上下的顛,好象使肚子沒了底兒。雖然已在家中吃了兩個雞子,可是肚皮似乎已與脊背碰到一處,他好象能看見自己的身子已完全透光兒了。
幸而路旁有個野茶館,擺著燒餅與麻花。滾下驢來,他吃開了燒餅。嚼著燒餅,他看明白了,原來已到了鄉間;一路上他什麼也沒見,隻看見了驢耳朵。啊,這是鄉間!他不大喜歡鄉間的樣子:沒有鋪戶,沒有車馬,四外都是黃灰的地,遠處有些枯樹。看哪兒都一樣:地,樹,微弱的陽光。偶爾有個行人,不是挑著點什麼,便是背著糞筐,鄉下似乎沒有體麵的人,也沒有閑逛的人。他想城裏。城裏的燒餅多麼酥!他不餓了,把沒吃完的燒餅給了趕腳的。
緊走慢走,晌午了才到十六裏鋪。十六裏鋪隻是一個小村,在田野裏擺著,孤苦零仃的,村外有條大道,通到黃家鎮。把著村口有個小鋪,破石牆上貼著“你吸什麼煙呀?哈德門!”石頭很多,路上的石頭縫裏有點碎馬糞渣兒。路旁高起一塊好象用石堆起的河堤,堤上有堆著的秣秸與磨盤。門外有的爬著狗,有的站著一兩個小孩,都叼著手指,瞪著眼看他們。門上很少有漆的,屋子都是平土頂,牆多半是石塊堆起的。沒有悅目的顏色,除了有一家門垛上貼著四個紅喜字。也沒有什麼聲音,天賜隻聽見一兩聲雞叫;門外有老人曬暖,叼著長煙袋一聲不出。處處都那麼破,窮,無聲無色,好象等著一點什麼風兒把全村吹散了。連樹木都顯著很窮,樹幹上的皮往往被驢啃去,花斑禿似的。路旁有個淺坑,坑中水不多,凍成一層黑色的冰,冰上有不少小碎磚塊。紀家在坑上的右邊,幾間小屋在一株老槐樹旁藏著,樹底下有幾隻雞和一隻鴨子。驢奔了坑去,孩子們開始跟過來看,大人們也認出來紀媽,大家很親熱的招呼她,可是眼都看著天賜。他滾下驢來,趕腳的把那包點心遞給他。他立在坑沿上看著大家,大家看著他,都顯著很傻,象鄰村的狗們遇到一處那麼彼此楞著。
紀老者出來了。他有七十多歲,牙還很齊;因為耳有點沉,眼睛所以特別的精神,四外看看,恐怕有人向他說話。小短藍布棉襖,沒結鈕,用條帶子攏著,露著胸的上部,幹巴巴的橫著些銅紫色的皺紋。背微彎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