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打人嗎?!”多少人——齊喊。
“媽的臭!”四虎子的頭筋跳著,連推帶搡的從人群中穿出去。大家不知他是何許人,沒敢動手。及至大家打聽明白了他是誰,已經太晚了,這使他們非常的喪氣。
出了門,天賜反倒哆嗦起來。四虎子一聲沒出,把他領到老黑的鋪子裏。
黑家的孩子們都在家呢,他們熱烈的歡迎天賜,可是天賜沒有心程跟他們玩。四虎子跟老黑說了幾句,老黑點頭:“沒錯,交給我吧;釘這麼擦黑的時候,我把牛掌櫃找來,沒錯!”
“你上哪兒?”天賜問四虎子,“可別回去,他們打你!”“我不回去,你好好的在這兒玩吧,回頭見!”四虎子走了。
老黑派“蜜蜂”等陪著天賜在家裏玩,不準出去。蜜蜂把大家領到後院去,直玩了一天。他們現在已經“文明”了:蜜蜂的大弟弟已去念書。他把書教給大家替他記著,蜜蜂記人之初,他自己記性本善,二弟弟記性相近……他要是在學房裏背不過書,到了家中就都想起來,所以他常在家裏,非等大家請求他再去學兩句新的他不上學。他不記字,隻記一句的聲音,記不準確也沒關係,大家可以臨時創造。所以黑家的這本《三字經》是與眾不同。他一人上學,大家可都有筆,後院的牆上滿畫的是圖。老黑很喜歡家中有了“書氣”。
玩著玩著,天賜慢慢的把愁事都忘了,他開始說故事給他們聽。他們很愛聽黃天霸,不愛聽青蛙和小魚說話,因為知道青蛙不會說話。聽完了幾段故事,他們決定舉天賜作他們的先生。天賜很感激他們,他向來沒受過這樣的尊敬。先生得教給他們書,他編了幾句:黃天霸,耍單刀,紅帽子,綠褲腰,……大家登時背過,而且不久就發現了,原來紅帽子綠褲腰是說的五妹妹,五妹妹的褲腰,因為褂子短,確是露著一塊兒綠的。大家非常佩服天賜。
黑家的孩子們不認識鍾表,天黑了就睡。在哪兒困了就躺在哪裏,“蜜蜂”得把他們抱到一張大床上,點好數兒。有時候數目不對就很麻煩,因為有睡在煤筐裏的就不大容易找著。他們睡了,天賜坐在櫃台裏十分的寂寞。他又想起早半天的事來。他不明白其中的故典,一想起來就覺得自己應該是大人了,不該再和孩子們玩,也不該快樂。他的稀眉毛皺起來。
八點多鍾,爸才來。爸也改了樣,臉上的紋深了些,不是平日馬虎的神氣了,那些紋都藏著一些什麼,象些小蟲吸著爸的血。父子都沒話可講。坐了半天,爸說:“咱們上街走走去。”
爸不象是想說話的。天賜忍不住了:“爸!你真是我的爸?”他扯了爸的袖口一下。
“真是!”爸點頭。
“你還要我,爸?”
“要你!”
“他們為什麼趕出我來?”
“他們要錢。”
“給他們不就完了?”
“完不了,他們嫌少。”
“不會多給點?錢算什麼?!”
“不能多給,我的錢!”
這不象爸。沒想到爸能這樣。爸不是遇上事就馬馬虎虎麼?為什麼單在這幾個錢上認真呢?錢為什麼這樣可愛呢?“我的錢!”爸又重了一句。“我愛給誰,都給了也可以;我不愛給誰,誰也搶不了去!”
“不給多多的錢,他們不走,我就不能回家?”天賜問。“偏回家!怎麼不回家呢?!我接著他們的!錢是我的!”天賜不能明白爸了。錢必是頂好的東西,會使爸不馬虎。這是爸第一次這麼認真。他不敢再問,隻覺得媽是在爸身上活著呢,爸和媽一樣的厲害了。
“咱們回家!”爸的皺紋在燈光下顯著更深,更難看了。
天賜怕回家,可是必須為爸顯出勇敢;媽死了,爸隻有他,他不能再使爸不痛快。
四虎子在門口呢,天賜壯起點膽子來。院中冷清清的,多數的客人都在送三的時候走了,和尚也去休息。西屋有兩三位預備熬夜的。靈前點著一對素燭,燭苗兒跳動著。靈後很黑,棺材象個在暗中爬伏的巨獸。天賜哭了。他覺得非常的空虛寂寞,媽是在棺材裏,爸為幾個錢要和人家打架。四虎子過來安慰他:“別哭啊,夥計!你看我,我不哭!
媽死了,咱們就不是小孩子了,咱們跟他們幹!”媽常說:“得象個大人似的!”媽死了,這句話得馬上實現出來,“不是小孩子了!”天賜覺得心中老了一些。是的,他不能再和“蜜蜂”們玩,不能再隨便哭,他得象個大人。怎麼象個大人呢?他得假裝,假裝著使他能鄭重,他似乎明白了爸,錢是不能給人的,一個也不能給,他是大人了。大人見了叫化子就說:“去!沒有!”即使袋中帶著許多錢。這是大人的辦法,他也得這樣。怪不得爸變了脾氣,大概是爸在媽死後才成了大人。他收了眼淚,盤問四虎子,他得關心,既已不是小孩子了。
四虎子告訴他:他們要錢,爸不多給,他們說了,送殯的那天還得鬧。有兩個辦法可以避免鬧喪:爸多給他們錢。或是爸堅持到底。他們都知道爸老實,可是爸真不往外多拿錢,他們也得接收爸願給的那點。
天賜的心裏讚成多給錢,可是他現在是裝作大人,不能多給,錢是我們的,爸是完全對的。他的薄嘴唇咬起來,眼睛扣著,手背在後麵,腳尖抓住了地。他似乎抓住點什麼,自己是一種勢力,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威能。即使他們因為錢少而鬧喪,也隻好憑著他們去鬧,錢是不能添的,不能添的!爸並不馬虎,爸是可佩服的,他必須幫助爸去抵抗。他睡了,連和尚念經也沒吵醒他,他有了自信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