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一命身亡(1 / 3)

老太太與主任的戰鬥雖然不很熱鬧,她可是沒省了力量。本來身體就不甚好,加上這一氣,她到家就病了。在精神上,勝利是她的;事實上,她的高傲的辦法使主任得去便宜。她這種由人格上進攻的戰法,在二十年前或者還能大獲全勝;主任是讀書要臉麵的人呀,按老規矩說。按老規矩,王朗是可以被罵死的呀。可是,現在的主任隻求事情過得去:開除了,學生不要求回來,這豈不很順手;罵幾句算得了什麼?老太太白費了力氣,沒把主任怎樣了。她覺出她該死了。她一輩子站在禮義廉恥上,中等人家的規矩上,現在這些似乎已不存在了。她越想越氣。

天賜很難過。媽媽為他的事氣病,沒想到的事。遇到實際上的問題,他不能再想象,因為眼前的事是那麼真切顯明,他沒法再遊戲似的去處置。媽媽生病,事兒太鄭重,他不能再“假裝”怎樣了。他能假裝看見學校房上有十一個背單刀的,因為那裏的事不切近;媽媽是真哼哼呢,媽媽真是為他的事而生病。這裏邊有他!他迷了頭。他著了急:為媽媽去找藥,為媽媽去倒開水,他一心的希望媽媽好了。可是媽媽的病越來越沉重。他願常問問媽媽好些沒有?媽媽的身上疼,他願說——我給輕輕捶一捶?可是,他說不出口,他在屋中打轉,說不出。媽媽說他沒良心,紀媽責備他不懂事。他有口難辯。在家裏,在學校裏,一向是生悶氣的時候多;同情往往引起是非,而且孤高使他不願逢迎。他會說故事,可是這並不能使他對人甜言蜜語的。遇到了真事,他怕。在想象裏他能鄭重;在真事裏他不能想象,因而也不能鄭重。他真願安慰安慰媽媽,可是媽媽是真病了,怎能假裝的去問呢?不假裝的還有什麼可說呢?

媽媽和一般的六十多歲的老人一樣,有病便想到了死,而且很怕死。這倒不一定是隻怕自己不吸氣而去住棺材,死的難堪是因為別人還活著。死去也放心不下活著的,這使死成為不舒服的事。越到將死越覺出自己的重要,不然這輩子豈不是白活?她設若死去,她自己盤算:天賜該怎辦呢?老頭子由誰照應呢?那點產業由誰管理呢?……越想越覺得自己死不得,而死也就更可怕。有一分痛苦,她想著是兩分,死越可怕,病勢便越發仿佛特別的沉重。她夜夜差不多夢見死鬼!

在親戚們的心中,牛老太太死在牛老頭兒的前頭是更有些道理的。他們惹不起她,可是她若在最後結個人緣的話,頂好是先死。他們自然沒法把她弄死;她自己生病可是天隨人願,他們聽說她病了都覺著心裏痛快。他們拿著禮物來看她,安慰她,同時也是為看看她到底死得了死不了;設若她的氣色正合乎他們所希望的,那點禮物算是沒白扔了。天天有人來看她,也很細心的觀察天賜。天賜直發毛咕。在他們心中,老太太要是一病不起,他們會想法叫牛家的財產落在牛家人的手裏。天賜覺得他們的眼角有點不是勁兒。

牛老者給太太請了醫生。醫生診了脈,說不怕;吃兩劑小藥就會好的。他開了二十味小藥。牛老太太吃了一劑,病更重了,二十味小藥沒有一味有用的。又換了位醫生,另開了二十味小藥;這二十味大概是太有用了,拿得老太太說起胡話。

媽媽不象樣兒了。在燈下,她十分的可怕。她閉著眼,嘴唇動得很快,有時出聲,有時無聲,自己叨念。有時她手摸著褥邊:“對了,你拿這二十去吧;那三十你不能動!”她睜開了眼,向四外找:“走啦?拿了錢就走!早知道,少給他……”她楞起來,吧唧了兩下:“給我點水喝!”天賜大著膽給了媽點水,媽咽了半口,“不是味!”天賜沒了主意。他沒想到媽媽會有這麼一天。他和媽媽的感情不算頂好,可是媽媽到底操持著一切,媽媽是不可少的。媽叫他呢:“福官,這來!”天賜挨近了媽媽。“我呀,大概不行了。把抽屜裏的小白布包遞給我!”天賜找到了小包,要叫聲媽,可沒叫出來,他的淚下來了。他沒和媽這樣親密過,媽向來不和他說什麼知心的話。“打開,有個小印,小圖章,不是?你帶著它,那是你外祖父的圖章。你呀,福官,要強,讀書,作個一官半職的,我在地下喜歡。你外祖作過官!老帶著它,看見它就如同看見我,明白不?”

天賜說不出來什麼。他想不出作官有什麼意義,也顧不得想。他心中飄飄忽忽的。他看見了死。媽又說話呢,說的與他沒關係。這不象媽,媽永遠不亂講話!媽又睡去,全身一點都不動,嘴張著些,有些不順暢的呼吸聲兒。越看越不象媽了,她沒了規矩,沒了款式,就是那麼一架瘦東西。她的身上各處似乎都縮小了,看不出一點精力來。這不是會管理一切的媽媽。他不敢再看,轉臉去看燈。屋中有些藥味。他仿佛是在夢裏。他跑去喊爸。

爸來了,屋中又換了一個樣。爸的圓頭大肚使燈光都明了好些。屋中有了些熱氣。天賜看看爸,看看媽,這一間屋中有兩種潮浪,似乎是。他可憐媽那樣瘦小靜寂,爸也要落淚,可是爸的眼好看,活的。

媽睜開了眼,看看他們,極不放心的又閉上了,沒看完的一點什麼被眼皮包了進去,象埋了點不盡的意思。媽的眼永不再睜了。

天賜哭不出聲來,幾年的學校訓練使他不會放聲的哭。他的心好象已經裂開了,可是喊不出,他裂著嘴幹泣。媽媽的壽衣穿好,他不敢再看,華美的衣服和不動的身體似乎不應當湊在一處。

吊喪的人很多,可是並沒有表現多少悲意,他在嘈雜之中覺得分外的寂寞。有許多人,他一向未曾見過,他們也不甚注意他。他穿著孝衣,心裏茫然,不知大家為什麼這樣活潑興奮,好象死了是怪好玩的。媽媽死了,一切的規矩也都死了,他們拿起茶就喝,拿起東西就吃,話是隨便的說,仿佛是對媽媽反抗,示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