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兩種生活(2 / 3)

天賜雖然說不出來,可是他覺到:生命便是拘束的積累。會的事兒越多,拘束也越多。他自己要往起長,外邊老有些力量鑽天覓縫的往下按。手腳口鼻都得有規矩,都要一絲不亂,象用線兒提著的傀儡。天上的虹有多麼好看,哼,不許指,指了爛手指頭!他剛要嚷,“瞧那條大花帶兒喲,”必定會有個聲音——“別指!”於是手指在空氣中畫了個半圓,放在嘴邊上去;剛要往裏送,又來了:“不準吃手!”於是手指虛晃一招,搭訕著去鑽鑽耳朵,跟著就是:“手放下去!”你說這手指該放在哪兒?手指無處安放,心中自然覺著委屈,可是天賜曉得怎樣設法不哭。他會用鼻子的撐力頂住眼淚,而偷偷的跑到僻靜地方去想象著虹的美麗,小手放在衣袋裏往上指著。

多了,不準作的事兒多了。另有一些必須作的,都是他不願意作的。他的小眼珠老得溜著,象順著牆根找食吃的無娘的小狗。在那可怕的眼線外,他才能有些自由。對那些不願作而必須作的,他得假裝出快樂:當他遵照命令把糖果送到客人手下的時候,他會心中督促著自己:“樂呀!福官不吃,送給客人吃。因為媽媽說福官不饞!”把唾沫咽下去,敢情沒有糖那樣甜!

要是由著他自己的性兒發育,誰知道他長成什麼樣子呢。他現在的長像決不完全出於他的心願。三歲的天賜是這個樣:臉還是冬瓜形,腮上的肉還墮著,可是沒有了那層乳光,而且有時候搭拉的十分難看。嘴唇也沒加厚,隻是嘴角深深的刻入了腮部,老象是咽唾沫呢——客人來多了,眼看著糖果的支出而無收入,還不能不如此!鼻子向上卷著,眼扣扣著,前者是反抗,後者是隱忍,所以二者的衝突使稀稀的眉毛老皺皺著;幸而是稀稀的,要不然便太露痕跡了。扁腦杓上長出個反骨來,象被煙袋鍋子敲起來的。臉上很黑,怎洗也不亮,到生氣的時候才顯出點黃色。身子似乎太小點,所以顯著頭更大。拐子腿,常因努力奔走,腳尖彼此拌了蒜,而頭朝下摔個很痛心的跟頭。因此,他慢慢的知道怎樣謹慎,要跑的時候他把速度加在胳臂上,而腿不用力,表示點意思而已。

嘴最能幹。他說話說得很晚,可是一說開了頭,他學的很快:有些很難表現的意思,他能設法繞著彎說上來。因此,他的話不是永遠甜甘;有時候很能把大人堵個倒仰。可是他慢慢的覺悟出來,話不甜甘敢情是叫自己吃苦子,於是他會分辯出對誰應當少說,對誰可以多講;凡事總得留個心眼兒。對四虎子,舉個例說,便可以無所不講,而且還能學到許多新字眼,如“臭王八”,“雜宗日的”……對牛老太太,頂好一語不發;勤叫著點“媽媽”是沒有什麼錯兒的。

天賜也有快活的時候,我們倒不必替他抱不平。跟牛老頭兒上街,差不多是達到任何小孩所能享受的最高點。在出發的時候,他避貓鼠似的連大氣也不出,表示他到了街上絕對不胡鬧。連這麼樣,還得到許多蔑視人格的囑告:“到了街上別要吃的!好好拉著爸爸的手!別跑一腳土!”他心裏跳著,翻著眼連連點頭。一出了大門,哈哈,牛老頭兒屬天賜管了。“爸,你在這邊走,我好踢這塊小磚,瞧啊!爸!瞧這塊小磚,該踢不該踢?”牛老者以爸爸的資格審定那塊小磚:“踢吧,小子,踢!”

“爸!”天賜因踢小磚,看見地上有塊橘子皮!“咱們假裝買倆橘橘,你一個,福官一個,看誰吃的快?”爸以為沒有競賽的必要,頂好天賜是把倆橘橘都吃了。兩個橘子吃完,至多也沒走過了一裏的三分之一。爸決不忙。兒也不慌。再加上雲城是個小城,——雖然是很重要的小城——爸的熟人非常的多,彼此見著總得談幾句,所談的問題雖滿沒有記錄下來的價值,可是時間費去不少。他們談話,天賜便把路上該拾的碎銅爛鐵破茶壺蓋兒都拾起來,放在衣袋裏,增多自己的財產與收藏。此外,路上過羊,父子都得細細觀察一番;過娶媳婦的更不用說。在路上這樣勞神,天賜的肚子好似掉了底兒,一會兒渴了,一會兒餓了。爸是決不考慮孩子的肚子有多大容量,自要他說渴便應當喝,說餓就應當吃。更不管香蕉是否和茶湯,油條是否與蘋果,有什麼不大調和的地方。自要天賜張嘴,他就喜歡,而且老帶出商人的客氣與禮讓:“吃吧!蘋果還甜呀!不再吃一個呀!”這有時候把天賜弄得都怪不好意思了,所以當肚子已撐得象個鼓,也懂得對爸作謙退的表示:“爸!看那些大梨,多好看!福官不要,剛吃了蘋果,不要梨!”爸受了感動:“買倆拿家去吧?”天賜想了想:“給媽媽的?”爸也想了想:“媽不吃梨,還是給福官吧。”天賜覺得再謙讓就太過火了:“爸,買三個吧,給媽一個;媽要是不吃,再給福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