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了婚禮,認真打扮了一番,還專門雇了兩個聽差來侍候。他的西服上裝是黑白格的,圖案鮮明。他帶了條支得高高的硬領,打著從印度進口的紅黃相間的綢領帶。上裝口袋裏,別著那四支頗有名氣的自來水金筆。他腳登一雙黑色長馬靴,打磨得照得見人影。這雙靴子是從一個英國陸軍軍官那裏買來的,帶有全副銀馬刺,每走一步,就發出刺耳的響聲。他的上衣紐孔裏,插了一朵極大的白色羽毛做的花,下麵掛著一根綢帶,寫著:“新郎”。
琴珠一心想打扮得象個闊太太。她那白綢子的結婚禮服,是她丈夫從緬甸帶回來的。禮服底下,穿了三套內衣,吊襪帶,緊身褲,還有好幾米緞帶。白頭紗頂上,別了一塊五顏六色的綢手絹,渾身上下戴滿了珠寶。她所有的假珠寶,統統帶上了,有不少是新買的,也有真的金剛鑽,是新郎給她的。她高高的胸脯,束著緊身衣,遍布閃閃發光的寶石。兩手每個指頭,至少有一個戒指,右臂從手腕到肘,戴滿了鑽石鐲子。她手捧一大束梅花,枝丫甚長,香氣撲鼻。上麵滿是花朵,瞧著仿佛是舉著顆小樹呢。她認為新娘就該用純潔的象征來裝點,所以一刻也不肯放下這棵樹。
多數客人跟汽車運輸業和曲藝界有關係。不是朋友,就是對頭,來此是為了白吃一頓,或者抽抽外國香煙。四爺把姑爺如何有錢,講得天花亂墜。光是待客的美國香煙就取之不盡。美國香煙的確很值錢,誰不願意來參加婚禮,白撈幾支呢?
樂隊奏起了兔子打帽子裏蹦出來時的伴奏曲,新郎新娘被人蜂擁著,走了出來。唐四爺今天算是露了臉。他把臉上那些抽大煙的痕跡,洗刷一淨,胡子也剃了個精光。一對小眼睛高興得發亮,薄薄的嘴唇在又大又尖的鼻子底下,笑得合不攏。真是個好日子!這一回,閨女總算賣了個大價錢!一輩子的夢想,終於實現了。
四奶奶穿著一件五顏六色的繡花旗袍,瞧上去象座鋪滿了春花的小山;又象海上一條蒙有偽裝的大航船,到處都花花綠綠的,弄得人鬧不清它到底是在往哪個方向開航。她費盡心機,才把自個兒塞進了那件衣裳裏,箍得她氣都喘不過來,但還是神氣十足。當她搖搖擺擺,爬上禮堂的台階時,有幾個孩子擋了她的路,她馬上伸出手來,擰他們的耳朵,熟練地用下流話罵了起來。
秀蓮穿了件一色的粉紅旗袍,手裏拿了把野花,一邊走,一邊動人的笑著。她往禮壇上走的時候,有的人拍起手來。她好象並沒看見他們,頭昂得高高的,姑娘家,走起路來靦靦腆腆,規規矩矩的。在這一幫打扮得花裏胡哨、庸俗不堪的人群裏,她真象一朵樸素的小花,儀態自然。
新郎新娘走在最後,琴珠扭著屁股,叮叮當當搖晃著手鐲;新郎昂首闊步,在她身邊邁著鴨子步。為的是顯擺他那馬靴和銀馬刺。
他們一出現,禮堂裏就熱鬧起來。大金牙早就說好,要朋友們給他叫好,他們也確實很賣力氣。有的拍手,有的朝他們撒豆子和五彩紙屑。儀式舉行完畢,新郎新娘相對一鞠躬,眾人齊聲大叫:“親個嘴!”他們當真親了嘴。這象征著他們的愛情經過當眾表演,已經把過去的醜事都遮蓋了。
於是新郎給了新娘一個鎦子,一對鑽石鑲的手鐲,額外還添了一支上等美國金筆。
證婚人是一位袍哥大爺,為了表示祝賀,講了一番話。他的話當然難登大雅之堂,不過聽眾一再鼓掌,淫穢的氣氛登時活躍起來。客人們使勁叫喊,要新郎報告戀愛經過。
秀蓮覺得不舒服,孩子在她肚子裏,一個勁地踢騰。屋子裏擠滿了人,氣悶極了,她覺得喘不過氣。琴珠好意請她當儐相,說什麼也得給琴珠爭點兒麵子,至少要堅持到儀式完畢。她腦門上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她直挺挺地站著,一動也不敢動,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忽然,她兩眼一黑,失去了知覺,倒在地板上。
她醒來的時候,已是躺在自己屋裏的床上,爸坐在床邊,臉慘白,拉得長長的,眼睛很古怪地發著亮。
他有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到了,他舐了舐發幹的嘴唇,“是誰坑了你?”他費難地問,“是誰?”
她簡簡單單,把事情告訴了他,絲毫不動感情。把事情說出來,她倒平靜了。把秘密公開講了出來,她覺得痛快;在她肚子裏蹦著的孩子,好象也不那麼討人嫌了。
寶慶沒有責備她。他光點了點頭,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走了。可心裏卻在翻江倒海。這個下賤胚張文,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他。沒想到鑽了他的空子,糟蹋了他的女兒!
他在下午常去的茶館裏,遇到了張文。他一見張文,就知道秀蓮說的句句是實話。張文拿笑臉兒迎他,可是不敢正眼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