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3 / 3)

寶慶目瞪口呆。孟良的口氣有責備的意思,他覺著冤。沒把秀蓮賣給人當小老婆,在藝人裏麵說來,已經是場革命了。他打算把她嫁個體麵的年青人,這,在他已經覺著很了不起了。這還不夠?孟良還想要她去自由戀愛,自找對象!在寶慶看來,自由戀愛無非是琴珠的那一套勾當。要說還有另外一種,那就是有的人不象暗門子那樣指它掙錢罷了。這麼一想,他的臉憋得通紅。

“我知道您的難處,”孟良又安慰起他來,“要一個人很快改變看法,是不容易的。多少代來形成的習慣勢力,不能一下子消除。”

“我不是老保守,”寶慶挺理直氣壯,“當然,也不算新派。我站在當間兒。”

孟良點了點頭。“我來問你。嫂子不喜歡這個姑娘,她不管她。您得照應生意上的事兒,不能一天到晚跟著她。要是有一天她跑了,您怎麼辦呢?”

“她已經自個兒偷偷跑去看電影了。”

“對呀,這就是您的不是了,二哥。您怕她學壞,不樂意她跟別的作藝的姑娘瞎摻和。她沒有朋友,沒有社交活動,缺乏經驗。她成了您那種舊思想的囚徒。怎麼辦呢?她很有可能悶極了,跑出去找刺激。您的責任是要把她造就成一個正直的人,讓她通過實際經驗,懂得怎樣生活。等她有了正當朋友,生活得有意義,她就不會跑了。”

“那我該怎麼辦呢?”寶慶問。

“送她去上學。她到底學些什麼,倒不要緊。主要是讓她有機會結交一些正當朋友,學學待人處世。她會成長起來的。”“您教她的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再說我也沒法兒繼續教下去了,我隨時都可能走。”

寶慶胡塗了。“您說什麼?幹嗎要走?”

“我有危險,不安全。”

“我不明白。誰會害您呢?誰跟您過不去?”寶慶一下子把秀蓮忘到了九霄雲外。這麼貼心的朋友要走,真難割難舍哪。

孟良笑了。“我沒幹什麼壞事,到目前為止,人家也沒把我怎麼樣。不過我是個新派,一向反對政府的那一套,也反對老蔣那種封建勢力。”

“我不明白。封建勢力跟您走不走,有什麼關係呢?”劇作家搖了搖頭,眼睛一閃一閃,覺著寶慶的話挺有趣。“您看,您的圈子外邊發生了什麼事兒,您一點兒都不知道。您已經落在時代的後麵了。二哥,中國現在打著的這場抗日戰爭,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兒。問題複雜著呢。我們現在既有外戰,又有內戰。新舊思想之間的衝突,並沒因為打仗就緩和了。現在雖說已經是民國,可封建主義還存在。我們現在正打著兩場戰爭。一場是四十年前就開始了的;另一場呢,最近才開始,是跟侵略者的鬥爭。到底哪一場更要緊,沒人說得準。我是個劇作家,我的責任就是要提出新的理想,新的看法,新的辦法,新的道理。新舊思想總是要衝突的。我觸犯了正在崩潰的舊製度,而這個製度現在還沒有喪失吃人的能力。政府已經注意劇院了。有的人因為思想進步,已經被捕了。當局不喜歡進步人士,所有我寫的東西,都署了名,遲早他們會釘上我。我決不能讓人家把我的嘴封上。他們不是把我抓起來,就是要把我幹掉。”

寶慶一隻手搭在詩人的肩上。“別發愁,孟先生,要是真把您抓起來,我一定想法托人把您救出來。”

孟良大聲笑了起來。“好二哥,事情沒那麼簡單。謝謝您的好意,您幫不了我的忙。我是心甘情願,要走到底的了。我要願意,滿可以當官去,有錢又有勢。我不幹,我不要他們的臭錢。我要的是說話的自由。在某些方麵說來,我和秀蓮麵臨同樣的問題。我和她都在爭取您所沒法了解的東西。告訴您,二哥,您最好別再唱我給您寫的那些鼓詞了。我為了不給您找麻煩,盡量不用激烈的字眼,不過這些鼓詞不論怎麼說,總還是進步的,能鼓舞人心,對青年有號召力。腐朽勢力已經在為自己的未來擔心。我們要動員人民去抗戰,去討還血淚債。而老蔣們要的是歌功頌德、盲目服從。”

寶慶搖了搖頭。“我承認,我確實不明白這些事。”“您對秀蓮也不了解。我了解您和嫂子,因為從前有一陣,我也和你們一樣。我現在走過了艱難的路程。我隨時代一起前進,而您和嫂子卻停滯不前。或許我是站在時代的前列,而您是讓時代牽著鼻子走。我了解秀蓮,您不了解她。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二哥?所以我說,要給她個機會。我給您寫封介紹信,讓她去見女子補習學校的校長。隻要您答應,她就可以去上學,經曆經曆生活。您要是不答應呢,她就得當一輩子奴隸。到底怎麼辦,主意您自己拿,我不勉強您。”孟良拿起帽子。“記住,二哥,記住我臨別說的這些話,也許我們就此分手了。要是您不放她自由,她就會自己去找自由,結果毀了自個兒。您讓她自由呢,她當然也有可能墮落,不過那就不是您的責任了。很多人為了新的理想而犧牲,她也不例外。我認為,與其犧牲在舊製度下,不如為了新的理想而犧牲。”他走向門邊,“我走了,天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好朋友,好二哥,再見。”他轉眼就不見了,仿佛反動派就在後麵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