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大鳳也是有道理的。她急於結婚,毫不奇怪。跟男人一起真有意思。銀幕上的接吻場麵,都是特寫鏡頭。看了使秀蓮年青的軀體熱烘烘的,感到空虛難受。大鳳說她結婚是奉父母之命,真瞎說!大鳳準是為了尋樂才結的婚,她真有點生大鳳的氣了。琴珠至少還能直言不諱,而大鳳卻諱莫如深。她那張小臉,看來那麼安詳、善良,原來是在那兒享受婚姻的樂趣!
秀蓮到家,回了自己的屋。電影弄得她神魂顛倒。她打算象電影上一樣,做個摩登的自由婦女。她脫下衣服,坐在床上,伸開兩隻光光的大腿。這就是摩登。幾個月以前,哪怕是獨自一人,她也不敢這麼放肆。這會兒她覺著這怪不錯的,半倚半靠,躺在床上,伸著一條腿,踡著一條腿。自由自在,長大了。
她坐了起來。拿起紙和毛筆,給想象中的情人寫信。要摩登,得有個男朋友。男朋友是什麼樣人,沒什麼要緊。她有許多心裏話要對他說。她在硯台上蘸了蘸毛筆。媽不愛她,姐嫁了人,她在自己的天地裏,孑然一身。一定得找個愛人。
誰能做她的愛人呢?唔,不是有孟先生嗎。孟老師是有頭腦的凡人,會用美麗的辭藻,還教她念書寫字。她拿起筆來,寫了孟老師三個字。不對,不能那麼寫。姑娘家,怎麼能管情人叫老師呢?別的稱呼,聽著又那麼不是味兒,不莊重。她覺著,哪怕是在最熱烈的戀愛場麵裏,孟老師也會很莊重。所以就這麼著吧。“孟老師……有誰能愛我這麼個姑娘嗎?有誰會要我,能叫我愛呢?”還寫什麼呢,心裏有那麼點意思,可是寫不出來。她寫的那些字,乍聽起來挺不得勁兒。她瞅著那張紙。所有憋在心裏的話,都寫在那兩行字裏了。一抬頭,孟老師正站在她跟前。她坐著,臉兒仰望著他,光光的大腿懶洋洋地伸著,汗衫蓋不住光肩膀,手裏拿了一張紙,就是那張情書。她一下子臉紅起來,把腿縮了回去。“在幹嗎呀,小學生?”孟老師問了。
“寫封信,”她一邊說,一邊很快穿上衣裳。
“太好啦,寫給誰的呢?”
她笑了,把紙藏了起來,“給一個人。”
“讓我看看,”他伸出了手,“說不定會有錯字。”
她低下眼睛,把信給了他。她聽見他噗哧笑了一聲,於是很快抬起頭來。
“幹嗎給我寫呢,秀蓮?”他問了。
“哦,不過是為了好玩……”
他讀著,眉毛一下子高高地揚起,“……‘象我這樣的姑娘’,這是什麼意思,秀蓮?”
“我正要問您呢,”她說。在孟老師跟前,她從來不害臊。她敢於向他提出任何問題。“我想知道,有沒有人能愛幹我們這一行的姑娘。”
他笑了起來。瘦臉一下子抬起。“哦,秀蓮,”他熱情地叫起來,“你變了。你身心都長大了。我隻能這麼說,要是你樂意進步,下定決心刻苦學習,你準能跟別的新青年一樣,找個稱心如意的愛人。你會幸福的,會跟別的姑娘一樣幸福。你要是不肯好好學習,當然也會找到愛人,不過要幸福就難了,因為思想不進步。你現在已經識了些字,但還得學。你應該上學去,跟新青年一起生活,一起學習。”
“我上學?哪兒上去?爸一定不會答應。”
“我跟他說去。我想我能說服他。他真心疼你,就是思想保守一點。我想他會懂得,讀書是為了你好。”
下了課,孟先生見寶慶獨自一人呆在那裏。寶慶見了他非常高興。在所有的朋友當中,他最敬重孟良。隻有他,能填補窩囊廢死後留下的空虛。
孟良直截了當地說了起來。“二哥,秀蓮的事,你得想個辦法了。”他說,“她已經大了,這個年紀,正是危險的時候。半懂不懂的。沒個娘,也沒個朋友。大鳳一嫁人,她連個年齡相仿的伴兒也沒了。很容易上人家的當,交壞朋友,學壞。變起來可快呢。”
寶慶看著孟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怎麼就能猜到自己日日夜夜擔著心的事兒呢?
“孟先生,我正想跟您提這個呢。打從大鳳出了嫁,我真愁得沒辦法。不論怎麼著,我也得把秀蓮看住。可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怎麼看得住呢?我老說,這事呀,唯有跟您還有個商量。您不會笑話我。”
孟良直瞪瞪瞧著寶慶的眼睛,慢吞吞,毫不含糊地問。“您是不是已*蚨ㄖ饕猓*決不賣她呢?”
“那當然。我盼著她能再幫我幾年,然後把她嫁個體體麵麵的年青人。”
孟良覺得好笑。“您的確不打算拿她換錢,您想的是要替她物色個您覺著稱心的年青人,把她嫁出去。您還落了點什麼沒有?”
“落了什麼啦?”寶慶覺著挺有意思。
“愛情——倆人得有感情呀!”
“愛情?什麼叫愛情?就是電影上的那些俗套?有了它,年青人今兒結婚,明兒又吹了。依我看,沒它也成。”“那麼,您不讚成愛情羅?”
寶慶猶豫起來。他不想得罪孟良。孟良是劇院的人,他的想法,跟有錢的上等人的想法不一樣。他決定先聽聽孟良的,再發表自己的意見。
“我知道您不讚成自個兒找對象,因為您不懂男女之間,確實需要有愛情。”孟良說了起來,“不過您還是應該學著去理解。您別忘了,時代變了,得跟上形勢。愛情跟您我已經沒有關係了,但是對年青的一代說來,可能比吃飯還要緊。它就是生活。現在這些年青人都懂得,人需要有愛情,誰也不能不讓他們談戀愛。你攔不住他們,也不應當去攔。您是當爸的,有權把她嫁出去,不過那又有什麼好處呢?”孟良停了一會兒,定定地看著寶慶。“唔,您下了決心,不肯賣她,作得很對。不過這還不夠。為什麼不幹脆做到底,放她完全自由,讓她受教育,充分去運用自由呢。應當讓她和現代青年一樣,有上進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