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慶用深陷的雙眼看著他,滿懷感激。“日本人炸死了我的哥,”他悲傷地說,“我沒法給他報仇,不過我要唱您寫的鼓詞,我這下唱起來,心裏更亮堂,我要鼓動人民起來跟侵略者鬥爭。”
孟良拿起鼓,挽住寶慶的胳膊。“家去,歇一歇,”他勸著,寶慶不肯走。過了會兒,他轉過身來,再一次對著墳頭說,“再見吧,大哥,安息吧,等抗戰勝利,我把您送回老家,跟先人葬在一起。”
第二天,孟良請了個大夫來瞧寶慶。寶慶病了,是惡性瘧疾。他身體太弱,病趁虛而入,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二奶奶又喝開了,現在是輪到秀蓮來照顧病人。對她來說,這是件新鮮事,她從來沒有侍候過重病人。爸病得真厲害,可別死了。她從沒見過他這樣,臉死灰死灰的,雙眼深陷,渾身無力,坐都坐不起來。她想,人有死,有生,又有愛。生命象一年四季,也有春夏秋冬。但在冬季到來之前,死亡也會象夏天的暴風雨一樣,突然來到。大伯不就是這樣的麼。她自己,總有一天也得死。不過死好象還很遙遠,難以想象,因為她現在還很年輕,健壯。孟良也跟她這樣說過。誰也不能長生不老。要是爸真的跟著大伯去了,她可怎麼辦呢?她更愛爸爸了,一定要救活他。她日日夜夜不離病床。寶慶隻消稍動一動,她就拿藥端水地過來了。有時孟良來陪她一會兒。除了爸,孟先生就是世界上頂頂可親的人了。
守在爸床頭,秀蓮在漫漫長夜裏,想了好多事兒。她看出來,打從大鳳出了嫁,大伯又死了以後,家裏整個變了樣。媽一定很疼大伯。他活著的時候,她跟他吵起架來,也很厲害。可現在她常坐在椅子裏,悄悄地哭,就是不醉,也這樣。她又想起了那個老問題:為什麼媽媽單單不愛她?拿孟良來說吧,媽信得過他,他怎麼就能得她的歡心呢?寶慶總算度過了難關。有天晚上,秀蓮踮著腳尖進來,打算給他喂藥,見他輕輕鬆鬆躺在床*希成瞎易判ΑD悅挪輝俜⑻蹋砩弦膊輝俅蠛沽芰堋K禱埃鄧媧蠓*擔心。為什麼她不來吊孝,為什麼她女婿也不來?出了什麼事?秀蓮一個勁安慰他,說大鳳會照顧自個兒,不會有什麼事。不過她知道,說這話也白搭。爸在心疼閨女呢。秀蓮很奇怪。人為什麼總要到事後才來操心?他早就該操這份心,不該讓他閨女去遭那份兒罪!
寶慶已經見好,有天上午,正躺著休息,大鳳跌跌撞撞走了進來。她把一個包袱往地下一扔,就衝爸爸撲了過去。她摟著爸哭了又哭。二奶奶聽見響動,走過來瞧。她不知道怎麼疼閨女才好,生拉活拽,硬把女兒從病床邊拉開,把她安頓在一把椅子裏。大鳳止了哭,可是說不出話,象個木頭人。二奶奶一個勁盤問,但閨女壓根兒就聽不見。折騰了約摸半點來鍾,二奶奶沒了轍。到了還是寶慶有氣無力地開了口。“我又老又病,為你操心,叫我傷神。趁我還沒死,說說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不要我了,就是這麼回事。他把我扔下不管了。”大鳳放聲大哭,二奶奶尖聲喊了起來。寶慶瞅著大鳳,呆了。他心如火焚,猛地倒在枕頭上。
“他敢不要你,”二奶奶吼著,搖晃著拳頭。“不要你?叫他試試,狗雜種。我跟你去,看我不收拾了他。老娘要是收拾不了他,就管我叫廢物老婊子!”
“他已經走了,媽。”大鳳說。
二奶奶氣呼呼地瞪著女兒。“廢物,怎麼就讓他走了?他說句不要,你就讓他走啦?你是什麼人?笨蛋!你有法收拾他,結了婚,就有法收拾他。”
大鳳沒言語。二奶奶為了平一平火氣,衝進隔壁房間,喝了一杯酒。真氣死人:結婚沒幾個月,就讓丈夫跑了。她敢說閨女是好樣兒的。要是閨女不規矩,也還有可說,可大鳳是黃花閨女,小娃娃似的那麼天真。是不是因為她年青時不守本分,報應落到女兒身上?她攥緊了胖拳頭,低下了滿是淚痕的臉。她嫁寶慶以前,還真風流過一陣。所有賣唱的姑娘都一樣。不過閨女是清清白白養大的,怎麼也落得這般下場?姑娘讓個下三濫的混蛋副官給甩了!她越想越氣,心都快炸了。婊子養的狗崽子!老娘要是抓住他,非把他腸子踢出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