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當然,”寶慶說,“你越有學問,人家就越尊重你。”說完,又覺得不該這麼說。他挺擔心,唯恐讀書識字會毀了介乎成人和孩子之間的她。
他們沒再多說什麼。一直到家,秀蓮幾乎一言不發,就上床睡覺去了,這使寶慶很不愉快。這些日子以來,她總是沉默寡言,心事重重。
第二天一早,唐四爺就來了,還是那麼鬼頭鬼腦。寶慶一看他那副樣子,就知道有事。
“寶慶,”唐四爺開了口,“我替閨女跟您請長假來了。”寶慶笑了起來。“另有高就啦?”
唐四爺眉飛色舞,手舞足蹈。“是呀,我自個兒成了個班子。找到幾個會唱的姑娘,想雇她們。”
寶慶高興得真想跳起來。近來從上海、南京來了不少賣唱的。每天都有一兩個人來磨他,想搭他的班。他不樂意要。因為多一半是暗娼,哪怕她們唱得跟仙女一樣好聽呢,他也不樂意要這種人來跟他一塊兒上台。讓唐四爺要她們去,讓琴珠也滾。“恭喜恭喜,”他說,“恭喜發財。”唐四爺的口氣,頗寬宏大量。“好寶慶,”他說,“我們剛到重慶那會兒,您幫過我們的忙,我永世不忘。您是知道我的,我最寬大為懷。知恩感恩,欠了人家的情分嘛,不能不報答。我跟老伴說,不論幹什麼,頭一樁,得向著我們的好朋友方大老板一家。所以,我打算這麼著辦。”他停了一下,小兔牙露了出來,一對小黑眼緊盯著寶慶。“我們請您和秀蓮去和我們同台演出,怎麼樣?當然男角兒裏您是頭牌,秀蓮呢——唔,她嗓子嫩點,就排第四吧。”
這樣厚顏無恥!寶慶就是想裝個笑臉,也裝不出來了。“那不成,”他急忙說道,“我有我的班子,您有您的。”唐四爺抬了抬眉毛。“不過您得明白,好兄弟,從今往後,小劉可就不能再給您彈弦子了。我自個兒的班子用得著他。”
寶慶真想揍唐四爺一頓,給他一巴掌,踢他一腳。老烏龜!無賴!
“四爺,”雖說他的手發癢,恨不能馬上揍他一頓,他還是耐住性子,穩穩當當地說,“您算是枉費心機。我們的玩藝兒跟你們的不一樣,再說,找個彈弦的也並不費難。”
唐四爺耷拉下眼皮,慢吞吞地眨巴著,然後溜了。
接著,四奶奶搖搖擺擺走了進來,寶慶知道又要有一場好鬥了。她滿臉堆著諂媚的笑,見人就咯咯地打招呼,一直走進了秀蓮的屋。她手裏拿著一把蔫了的花,是打垃圾箱裏撿來的。她把花遞給秀蓮,就嘮叨開了,“好秀蓮,我緊趕慢趕跑來,求你幫幫忙。這個忙你一定得幫,你是個頂好心的姑娘。”
寶慶也不弱。他迎著四奶奶,熱烈地恭賀她,不住地拱手,象在捧個名角兒。“四嫂子,恭喜恭喜!我一定給您送幅上等好綢的喜幛。今兒個真是大家夥兒的好日子。”
四奶奶猛地爆發出一陣大笑,好象肚子裏頭響了個大炮仗。“您能這麼著,我真高興。好事還在後頭呢!您想得到嗎?琴珠跟小劉要辦喜事了。當然,是時候了。這就把他給拴住了,是不是?我們作藝人家,頂講究的就是這個。”她象個母雞似的咯咯笑著,衝寶慶搖晃著她那張胖臉。寶慶呢,那副神氣就象是個傾家蕩產的人,忽然又拾到了一塊錢。“好極了,”他硬擠出一副刻板的笑容,“雙喜臨門!到時候,我們全家一定去給你們道喜。”
老妖婆走了以後,寶慶的事還沒完。二奶奶那兒,還有一場呢。二奶奶對於怎麼掌班子,自有她的看法。她數落寶慶,這下他們可算完了。都是他的不是。他壓根兒就不該學那些新鼓詞。再說,他為什麼不把那些賣唱的姑娘都雇下來,好叫唐家撈不著?真缺心眼!
寶慶氣呼呼地出了門,去找小劉。寶慶恭喜他的時候,小劉的臉紅得跟煮熟的對蝦一樣。“真對不起,大哥,”他悔恨地嘟囔著,“太對不起了。”
“有什麼對不起的?”寶慶甜甜蜜蜜地問,“咱倆是對著天地拜過把子的兄弟,同心協力一輩子。你跟琴珠結婚,礙不著咱們作藝的事。”
小劉一副為難相。“可我答應唐家,辦喜事以後,就不再給您彈弦了。婚書上就是這麼寫的呢,大哥。”寶慶真想往他臉上啐一口,可還是強笑著,“好吧,小兄弟。我不見怪,別過意不去。”
寶慶飛也似地回到南溫泉,背後好象有一群鬼在追。他找到了窩囊廢。“來,兄弟。”窩囊廢說,“又得了兩段新詞。是孟先生寫的。來聽聽!”
“先別管那些新詞了,”寶慶說,“咱們這回可要玩完。”他把事情的前前後後告訴了窩囊廢,臨完,問,“怎麼辦,大哥?您得幫著我們跟唐家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