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邁著快步,走出了門。寶慶吃力地跟著作家,緊走還落下好幾步。末了,他們來到一個長滿小草的土坡頂上,一棵樹葉發黃的大樹底下。孟良一屁股坐下來,背靠著樹幹。他打口袋裏掏出七長八短一遝子紙來。“瞧,”他說,“這是給您寫的三段新鼓詞。”
寶慶接在手裏。他的手發抖。他想說點什麼,可是舌頭不聽使喚,說不出話來。他覺著,太陽真的是打西邊出來了。三段新鼓詞!特為給他寫的!早先,他要是想請位先生給寫上一段,不但要現錢先付,還得且等,成年累月地等。寫的人滿口答應,吃了他上百頓飯,臨完,還忘了動筆。這個人可真是說到做到。還不止一段,整整三段!真夠朋友,天才,大人物!
“您得明白,二哥,”孟良用謙虛的口吻說,“我從來沒寫過鼓詞,所以我拿不準它到底是好是壞。不過這也沒關係,您要是覺得不行,我就扔了它,咱們再從頭來。要是大概其能用,有不合適的地方,還可以改。頂頂重要的是,您到底願不願意唱這一類的鼓書。”
寶慶這才說了話。“當然願意。多少年來,我一直盼著能碰見您這麼個人。我願意為國家出把力氣。多少人在前線犧牲了,我有一份力,當然也樂意出一份力。那還有什麼說的,我樂意唱抗戰大鼓,為抗戰出把子力。”他心潮澎湃,淚水湧上了眼睛。
“我懂,”孟良絲毫不為朋友的激情所動,照舊往下說他的。“不過您要明白,要是您和秀蓮唱這種新式大鼓,人家就都希望您白唱。大家還都樂意聽。可您就賺不了錢了。對我也一樣。現而今,劇院很叫座。看我戲的人比過去多多了,可我們賠了本。義演的場次多了嘛。當然我們樂意貢獻自己的力量,不過愛國心頂不了債。塞飽肚子的東西,會越來越少。”寶慶不聽這一套。“也就是掏點車馬費。開銷並不大,這跟維持一個劇團不一樣。”
“好,我佩服您的決心。還有一點我也要說在頭裏。習慣勢力很不好辦。人們都愛聽舊鼓書。要是聽點人人都熟悉的老玩藝兒,他們倒覺著錢花的不冤。可要是您在茶館裏唱這種新式鼓書,座兒就會少起來。”
“要想辦點新事,就得有點勇氣。”寶慶堅定地說。孟良哈哈大笑起來。“您能對付,我這就放心了。思想上有了準備就好。來,我來念給您聽。第一段是個小段,很短。是歌頌大後方的。這讓秀蓮去唱。另外兩個長一點兒,那是給您寫的。它不光是長,唱起來還得有豐富的感情,火候要拿得準。隻有老到的藝人才處理得好。就是您,二哥,您來唱抗戰大鼓,我是考慮到您的藝術造詣,特為您寫的。”於是孟良幾乎一口氣念完了鼓詞。“怎麼樣?”他急切地問。
“好極了!有幾個字恐怕得改一改,不過也就是幾個字。我算是服了。如今我可以讓全世界的人看看,咱們中國唱大鼓的,也有一份愛國心。”
“太好了。拿去,跟大哥一塊去唱唱看。要是有改動,得跟我商量。隻有我能修改我的作品。有改動一定要告訴我,不跟我商量,就一個字也別改。”
“那當然,”寶慶答應著,一張張撿起孟良散放在草地上的稿紙。“家去,喝一盅。”他把稿紙疊起來,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好象那是貴重的契紙一樣。
孟良搖了搖頭。“今兒不去了。我困極了。一夜沒睡,趕著寫呢!”孟良又點了點頭,“既攏上火,就得續柴。我就在這兒睡一覺。您走您的。”
寶慶跟他分了手。他高高地昂起頭,兩眼炯炯閃光。孟良都能通宵達旦的幹,他有什麼不能的。窩囊廢也一樣。他們要連夜把新詞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