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笑了。“喝一盅,”她端起杯子:“借酒澆愁。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別人的事幹什麼。”她是跟自個兒嘟囔呢,窩囊廢已經走了。
寶慶、秀蓮和陶副官上了路,坐著王司令派來的滑竿。秀蓮一路想著心事。她覺出來情形不妙,可是對於眼前的危險,卻又不很清楚。她知道這一去凶多吉少,心中害怕,如同遇見空襲。聽見炸彈呼嘯,卻不知道它要往哪兒落;看見死人,卻不明白他們是怎麼死的。懸著一顆心,乏,非常地乏。她全身無力,覺得自己象粒風幹豆子那樣幹癟。她不時伸伸腿,覺著自己已經長大成人了。她心裏一直想著,有人要她去當小老婆。小老婆……那就是成年的女人了。
也許那並不象人家說的那麼壞?不,她馬上又否定了這種想法。當人家的小老婆,總是件下賤事。當個老頭子的玩藝兒,多丟人!實在說起來,*還羌父魴±掀胖械*一個罷了。她還很幼小,卻得陪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睡覺!她是那麼弱小,他一定很粗蠢,一定會欺負她。她覺得他的手已經在她身上到處亂摸,他的粗硬的絡腮胡子刺透了她的肌肉。
她越往下想,越害怕。真要這樣,還不如死了好。
前麵是無邊的森林,高高的大樹緊挨在一起,擋住了遠處的一切。王公館到了,她會象隻雞似的在這兒給賣掉。那個長著色迷迷眼睛,滿臉粗硬胡須的糟老頭子,就住在這兒。要能象個小鳥似的振翅飛掉該多好!她一點辦法也沒有。眼裏沒有淚,心裏卻在哭。
滑竿慢下來了,她寧願快點走。躲不過,就快點挨過去!她使勁憋住了眼淚,不想讓爸爸看見她哭。
寶慶已經囑咐過,她該怎麼打扮,——得象個小女孩子。她穿了一件素淨的舊藍布褂子,舊緞鞋、小辮上沒有緞帶,隻紮著根藍色的絨線。臉上沒有脂粉。她掏出小皮夾裏的鏡子,看了看自己。她的嘴唇很薄,緊繃著,她看起來長相平常,貌不出眾。男人要她幹嗎?她又小,又平常。還是媽說得對。“隻有你那臭×值倆錢。”想起這句話,她臉紅了,把小鏡子猛的扔回小皮包裏。
滑竿一下子停住了。他們來到一座大公館前麵的空地上。秀蓮很快下了滑竿。她站在那裏,看著天上。一隻小鳥在什麼地方叫著,樹,綠得真可愛。清涼的空氣,撫弄著她的臉。一切都很美,而她卻要開始一場可怕的惡夢,賣給個糟老頭子。
她看了看爸爸發白的臉。他變了模樣。她覺出來他十分緊張,也注意到他那兩道濃眉已經高高地豎起。這就是說,爸要跟人幹仗了。隻要爸爸的眉毛這樣直直地豎起,她就知道,他準備去爭取勝利。她高興了一點。
他們穿過一座大花園,打假山腳下走過,假山頂上有個小亭子。草地修剪得挺整齊,還有大排大排的花卉。蝴蝶在花壇上飛舞。花壇上,有的是高高的大紅花,有的是密密的一色雪白的花。在溫暖的風裏,迎麵撲來花草的濃香。她愛花,但這些花她不愛看。花和蹂躪怎麼也摻和不到一塊兒。走到最美的花壇前,她連心都停止跳動了。花兒們都在笑話她,特別是紅花,它們使她想起了血。她往爸身邊靠了靠,求他保護。她的拳頭,緊緊地攥成個小白球,手指頭繃得硬梆梆的,好象隨時都會折斷。
陶副官把他們帶到一間布置得十分華麗的客廳裏。他倆都沒坐下,實在太緊張了。寶慶臉上掛著一副呆板的笑容,眉毛直豎,腮幫子上一條肌肉不住地抽搐,身子挺得筆直、僵硬。秀蓮站在他身邊,垂著頭,上牙咬著發抖的下嘴唇。
時間真難捱,好象他們得沒完沒了地這樣等下去。寶慶想搔搔腦袋,又不能,怕正巧碰著軍閥老爺進來,顯得狼狽。他心裏默默念叨著,把要講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他打算等王司令一進門就跪下,陳述一切。他要說的話,已經記得爛熟。外麵一陣熱鬧,有衣服的沙沙聲。秀蓮低低地叫了一聲,又往爸爸身邊靠了靠。
“噓,”他提醒她,“別害怕。”他臉上的肌肉抽搐得更快了。
陶副官進來了。跟他一起來的,不是盛氣淩人的王司令,倒是一位身穿黑綢衫的老太太。陶副官攙扶著她。她手裏拿著個水煙袋。寶慶一眼就看清了她幹癟的臉,闊大的嘴巴和扁平的腦袋。一望而知她是四川人。
陶副官隻簡單說了句:“這是司令太太——這是方老板。”寶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本以為會出來個男的,卻來了個女的。他早就想好了的話,一下子忘個一幹二淨。司令太太仔仔細細把秀蓮打量了一番。她吹著了紙撚,呼嚕呼嚕的吸她的水煙。
怎麼辦呢?寶慶一點主意也沒有了。他不能給個女人磕頭。她地位再高,哪怕是為了救秀蓮呢,也不成。他忽然想出了一個主意。他拉了拉秀蓮的袖子。她懂他的暗示,慢慢地在老太太麵前跪下來,磕了個頭。
司令太太又呼嚕呼嚕地吸了三袋水煙,三次把煙灰吹到秀蓮麵前的地上。秀蓮還低著頭。她透過汪汪的淚水,看見了地上的煙灰。
寶慶呆呆地看著,心裏很犯愁。怎麼開口呢?他看著老太太用手撫摸著水煙袋。正在這時,秀蓮抽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