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著公共汽車站走了一會兒,忽然想起書場裏還有一些貴重東西。他一定要回去看一看。可以帶一些到南溫泉去。一轉念,他又笑起自己來了。這就象用篩子裝糧食,裝得越多,漏得也越多。他繼續走他的路。
他好受了一點。起碼他已經知道了他的損失究竟有多大。這下他可以對這個挨炸的城市客觀地看上一眼了。是不是能寫段鼓詞,《炸不垮的城市——重慶》。這完全是事實,一定會轟動。
他不知不覺,不由自主地就朝著唐家住的那一帶走去。他們住的旅館還在。這旅館坐落在一堵高牆的後麵,這堵牆遮住了室內的陽光,但卻擋住了火勢,救了這家旅館。所有別的房子全燒毀了。這家旅館看起來象一件破爛衣服上完好的扣子。
唐家也都沒事。看見他,唐四爺眼裏湧出了淚水。“我的老朋友,我們都以為您給炸死了。”他哽咽著說。
四奶奶掉了秤。她蒼白的臉上,掛著一條條發灰的鬆肉皮。不過她的脾氣一點也沒改。“您為什麼不來看看我們?”她嘟囔著說,“就我們一家子在這兒,真差點死了。”“我這不來了嗎,”寶慶說,“當初來不了,火給擋住了。”
琴珠打臥室裏走了出來。她臉發白,帶著病樣。頭發在臉前披散著,眼睛起了黑圈。“甭聽我媽的廢話,”她對寶慶說,“帶我們走吧!”
“廢話?好哇!”四奶奶怒氣衝衝地說。她還是一個勁地追問,為什麼寶慶不來看他們。
寶慶問小劉上哪兒去了。誰也不答碴兒。他怕小琴師已經給炸死了。他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滿眼的疑懼。最後,還是唐四爺開了口,“真是個懶蛋,不肯去防空洞,等到炸彈往下掉了,還躺在床上……完了又不要命地跑。”“那陣兒響動呀,真邪乎,”四奶奶打岔說,“炸彈往下落的聲音就跟鬼叫似的。”
寶慶瞪大了眼睛,毛骨悚然。可憐的小劉,他的把兄弟,他的寶貝琴師!
“是這麼回事,炸彈一往下掉,他就使勁跑,”唐四爺還往下說,“也不瞅腳底下,腳踩空了,一頭栽到樓底下,磕了腦袋。頭上腫起拳頭大個包,真是蠢得要命。”“他在哪兒呢?”寶慶問,放了心。
“還不是在床上,”四奶奶尖著嗓門說,“他就離不開那張床。”
寶慶對他們說,他想在南溫泉重起爐灶另開張。他告訴他們,那鎮子很小,就是能掙錢,也不過剛能糊口。兩家人湊起來,掙的錢準保能填飽肚皮。到霧季再回重慶。他已經合計好了,就是三個角兒:琴珠、秀蓮和他自己。四奶奶又要嘮叨。寶慶趕忙說,“我先把話說在頭裏。全靠碰運氣。沒準兒一天的嚼穀也混不上。要是混不出來,別賴我。眼下就這德性,我或許不該要你們跟我去。”唐四爺不等他老婆喘過氣來,忙說,“您是我們的福星,好兄弟,您說了算。”
四奶奶說:“上哪兒去睡覺都成,哪怕睡豬圈呢,也比呆在這兒強。”
南溫泉實在太小了,養不活一個齊齊全全的曲藝班子。寶慶拿定了主意,兵荒馬亂的,夏天還是就呆在這兒好,等冬天再回重慶去掙錢。他已經盤算好怎麼拾掇安置他的書場。
他把唐家帶到了鎮上,他們都很感激,——不過沒維持多久。他們又怨天尤人起來:鎮子太小,琴珠唱書的茶館不稱心;她掙的錢太少,住的地方象豬圈。他們不厭其煩地對寶慶叫冤叫苦,這都是他的不是。
末末了,寶慶覺著他跟唐家再也合不下去了。他受不了,心都給磨碎了。
他擔心的是秀蓮。他老問她想不想搬家,稱不稱心。他總問,叫她起了疑。有一天,他又問起來,她衝著他說:“幹嗎老問我,怎麼了?”
“是這麼回事,”他鼓起勇氣說,“你和我祖輩都不是賣藝的,我有時候想洗手不幹了。我們幹這個,不一定那麼合適。”
秀蓮睜大了眼睛望著他:“您不樂意再說書啦?”“我樂意自己唱唱,我是說……”他心煩意亂說不下去了。“唉,作了藝就不能不跟別的藝人一樣。我是說,沾上他們的壞習氣。”
秀蓮沒懂他的心事。“我喜歡這兒,我樂意老住在這兒。”她說。“我樂意住在個美地方。這比老搬家強多了。”她伸出了細長的圓胳膊。“您看那邊的山多好看。一年四季常青,那麼綠,那麼美。我們要是也能那樣,該多好!”寶慶微笑了。他喜歡聽秀蓮說話。她說起這樣的事來,好象打開了他心靈上的窗戶。他明白了,她不是那種喜歡到處流浪的人。她不是天生作藝的。
“好姑娘。”他暗自說道。又想到了今後,他得為她存上一筆錢;還得辦個藝校。他要傳授出一代藝人來。他和秀蓮絕不能沾染上藝人的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