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寶慶去看大哥窩囊廢。他給了大哥點錢,要他回家團圓團圓,過個熱鬧年。

窩囊廢冷笑了。“在這麼個鬼地方過年?你說怎麼過?算了吧!”他愁眉苦臉,本來,他整天沒什麼掛心的事,可最近為自己的年紀,擔起心事來了。頭一條,他不願意死在外鄉。“甭那麼說,哥,”寶慶笑著說,“越是離鄉背井的,越是得聚聚。我就是為這個,才給您送錢來了。我成心要您快活快活,散散心。上街給您自個兒買點什麼去。”

窩囊廢不好意思降低身分,伸手去拿兄弟的錢。他指了指桌子,“我不要錢,”他說:“你可以把錢擱在那兒——擱在桌子上。”

寶慶走了以後,窩囊廢就上了街。他走到集上,買了個叫做“五更雞”的小油燈,既能當燈使,又可以溫茶水;一個竹子做的小水煙袋,一對假的玉石耳環,還有一把香。回到家,他用紅紙一件件包起,準備年三十晚*希透蠡鋃*

寶慶象個八歲的孩子似的盼過年。他一聞到廚房裏飄來的香味兒,就忍不住咂咂嘴,盼著除夕到來,好大吃一頓。他想方設法,要大家也跟他一樣起勁。於是全家都一心一意準備著這個喜慶日子。連大鳳也高高興興地在廚房裏幫媽的忙。事與願違。除夕晚上,寶慶的班子有堂會,寶慶很傷心。他準備了家宴,打算一家人吃頓團圓飯。可是,堂會怎麼能不去呢?他不能不替班子裏其他的人打算,不能不讓大家去掙這一份節錢。不論他怎麼惋惜三十晚上這頓團圓飯,他還是得去。

堂會散了的時候,已經是清晨兩點鍾了。外麵下著雪。秀蓮、小劉和寶慶走出門,穿過狹窄的街道時,雪落在他們的衣服上,臉上的雪都化成了水。三個人都垂頭喪氣。琴珠沒來唱堂會,小劉知道她準是跟個男人去了。他氣壞了,沒跟唐家一起吃上年夜飯不說——琴珠也扔了他走了。秀蓮眼裏含著淚,心裏頭很難過。

寶慶兩手在嘴邊圍成個喇叭筒,大聲叫滑竿。他的聲音淹沒在茫茫的大雪裏,抬滑竿的也回家吃年夜飯去了。街上空蕩蕩的,除了寶慶的一班人和雪花以外,什麼也沒有。他們步履艱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間或有一家,窗簾裏麵還有亮光。隻聽見裏麵圍席而坐的人,在哈哈地笑著。秀蓮眼裏滿是淚水。

忽然間,來了一乘滑竿,一堆黑糊糊的影子,歪歪斜斜地在雪地裏走著。寶慶叫住了滑竿。他不等抬滑竿的張口要價,就把手伸進口袋,抓出一把毛錢。

可是,誰該坐滑竿,誰又該走路呢?一乘滑竿不能把三個人都抬走。小劉忽然不好意思起來,覺著自己抱怨得太多了。“讓秀蓮坐吧,”他說,“我能走。”

“你坐上去,”寶慶下了命令,“我們喜歡走走。你的身子骨要緊。坐上去吧,我求你啦!”

小劉上了滑竿。大哥那麼尊重他,他很高興。他笑著招了招手。“好大哥,”他說,“明兒我來給您拜年——一定來。”

寶慶和秀蓮站在那兒,看著滑竿消失在黑暗裏。秀蓮累了,她翻起衣領,把臉縮在領子裏。

“來吧,閨女,”寶慶說,“咱們走。你很累了吧?”她走了幾步才回答:“我不累。”從她的聲音聽來,她已經精疲力盡了。寶慶也很累了。他覺得很對不起家裏的人。別人家都在過年,他和閨女卻得這麼著在街上走。他裝出一副輕鬆愉快的樣子說:“秀蓮,又是一年了,你又長了一歲,十五了。記住了嗎?你今年應該把書唱得更好。”秀蓮沒答碴兒。過了一會,寶慶又說開了,“咱們現在掙的錢不少了——可以體體麵麵地把你嫁出去了。”“幹嗎說那個,爸?”她突然問道。她正瞧著自己的腳。一雙鞋糟蹋了,差不多還是新的呢。

“這是大事。每個閨女都該結門好親。”

她一聲不吭,叫他心裏發涼。他們繼續往前走,她心裏不明白的是,為什麼爸爸老要提他們的買賣。他錢掙得多,又跟她嫁人有什麼關係?

總算到了家。寶慶拍著手,象個小學生一樣,高興得歡蹦亂跳。“總算到家了,咱們總算到家了。”他不住地說,心裏希望有誰能出來接接他們,可是,沒人。他們自己走上樓,衣服上的水淌濕了樓道。

二奶奶已經醉了。她已經上床,打開呼嚕了。窩囊廢正在秀蓮屋裏跟大鳳說話。他倆都是一副哭喪相。窩囊廢醉醺醺的,話越來越多。“錢,錢,錢,”他正跟大鳳說著,“錢又怎麼樣。為什麼偏偏要在大年三十跑出去掙錢。人生幾何,能有多少大年三十好過的?”

寶慶一屁股倒在堂屋裏的一把扶手椅裏。紅蠟還燃著,燭光就象黃色的星星一樣,在他矇卑的眼前晃動著。錢……錢……錢……這麼幹下去,值嗎?

秀蓮走進自己的屋裏,躺了下來。

“來,侄女兒,”窩囊廢叫道,“來玩牌,讓你大伯贏幾個怎麼樣?”

“不了,大伯,”秀蓮說,她已經乏得厲害,小嫩嗓子也啞得說不出話來了。“我要睡覺。”她臉衝著牆,睡了。

窩囊廢歎了一口氣,他站起來走到窗口,看著外麵飄著的雪花。“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小蓮。”他悄悄地說,搖晃著他那花白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