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寶慶見他們都盯著閨女看,作揖打躬地說了不少好話。秀蓮太累了。晚上唱書,白天得好好睡一睡。他們很不情願地走了出來,坐在外屋等。寶慶心如火焚,可是使勁壓著火,還陪著笑臉。這就是人生,這就是作藝。

他老婆要能幫著說兩句,情形也就不同了。她至少可以對這些地痞流氓說,秀蓮隻賣藝。要是她能這麼說一說多好,——可是她偏不。她對秀蓮,自有她的打算。

大家都瞅秀蓮,秀蓮覺著很別扭。她知道這些人沒安好心,她不想理睬他們。她一跨出裏屋門,就會遇上這幫家夥。她總是求大鳳陪陪她,可是大鳳不答應。她不願意跟長得漂亮的妹妹走在一塊兒。她懂得堂屋裏那些男人是來看妹妹的,他們對她可是連正眼也不瞧一下。所以她總是叫秀蓮獨自一個人往外走。她的態度很清楚:抱來的妹妹不過是男人的玩物,而她可是個有身份的閨女。

最後秀蓮隻好一個人走出來,就象作藝時登台一樣。她總是目不斜視,筆直地穿過堂屋,走進她媽的屋子。她不敢朝那些男的看上一眼,準知道,要是這麼做,他們都會圍上來。

早起穿過外屋走出去,對秀蓮來說是件很痛苦的事。她明白,她隻不過是個沒有爹媽的孩子,一個唱大鼓的。她的養母頂多能對她和氣點兒,要說疼,那談不到。她如今已經大了,她需要有人疼,希望有人能給她出主意。

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的胸脯開始隆起,旗袍也掩蓋不住她身體柔和的曲線了。她非常需要有人能保護她,安慰她。她需要人開導。有些事,她想眼二奶奶說說,可是又不敢。那麼還有誰能跟她說說呢?

每天早晨,當她穿過坐滿人的外屋,上她媽屋裏去的時候,她總是希望能碰上媽媽好脾氣。可是二奶奶從來沒有好臉色。“出去招待你那些窮人吧,賤貨。”她總是粗聲粗氣地說。秀蓮呆板地笑著,隻好又回到自己屋裏,心裏老想著,她要是個十來歲不懂事的孩子該多好,她希望她身體上那些成熟的標誌都消失掉。

她見過男人糾纏唱書的姑娘——摸她們的臉蛋兒,擰她們的大腿。她知道有的姑娘不得父母許可就跟著男人跑了。她也知道有些暗門子能掙錢,不過她並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她自然而然地依靠爸爸保護。對於她來說,寶慶既是爹,又是娘,還是班主和師父。要是有人說起,哪家的姑娘跟人跑了,或者是跟什麼男人睡了覺,她都覺著特別神秘;要是這話是悄悄講的,她就更想聽個明白。

她也注意到,每逢堂會,總有些唱書的姑娘任憑男人親近,還接受人家的貴重東西。她問大鳳,為什麼男人要摸她們,還送東西。秀蓮想,大鳳是有身份的人,她應該知道。可是大鳳隻是紅漲了臉,不說話。她又問琴珠,琴珠是靠著跟男人鬼混掙錢的,不過琴珠也隻是嘻嘻哈哈地一陣笑,說:“你還太小,小孩子家不該什麼都問。”

那就隻好問寶慶了。不過,要向爸爸提出這樣的問題,可不那麼簡單。當她終於鼓起勇氣,提出問題時,寶慶臉紅了。她從來沒見過爸爸這麼難堪。她永遠不能忘記,爸爸是那樣苦惱地皺起了眉頭,心事重重地用手搓著禿光光的腦門。沉默了半晌,他才說:“孩子,別打聽這種事。這些事太下賤,你不該去想。”

秀蓮不滿意。她聽出了寶慶責備的口氣。因為難堪,她的臉也紅了。她很灰心,可又不服。“爸,”她脫口而出,“要是這些事下賤,那我們的買賣不也就下賤了?我知道好多姑娘都那麼幹嘛。”

“那是從前,”寶慶說,“從前人都看不起戲子和唱大鼓的,不過比奴才和要飯的好些罷了。可是如今改樣兒了。隻要我們行得正,坐得直,人家就不能看輕咱們。”秀蓮想了一會兒。爸爸從來沒跟她說過,藝人的身分什麼時候改過樣,他隻常常對她說,他們唱的書是上千年來一代代傳下來的。

“爸,我們為什麼不做點別的什麼買賣呢?”她問。寶慶沒回答。

秀蓮一心認為她幹的是下賤事,永世出不了頭。這一回,當她走進坐滿了男人的外屋時,她存心想隨和點兒,看看那又會怎麼樣。可是她抬頭看見爸爸就站在門口,嚇得馬上改了主意,象個耗子似的,一溜煙鑽進了自己的臥室。她在屋裏一個人摸骨牌,一直玩到上書場去的時候。她下樓的當兒,還有兩個捧她的人坐在家裏。

四奶奶還是照常來。她明白那些男人為什麼要等在堂屋裏,覺得應酬應酬這些人,也怪有意思。她打定主意要報複方家一下子,他們雖是朋友,卻又誓不兩立。方家都是強盜,詐騙了她全家。她跟那幫男人說,要想把秀蓮弄到手,就要舍得花錢,一要有耐心,二要有錢。

她算是打錯了如意算盤,寶慶不吃她這一套。隻要是礙著秀蓮的事兒,他就不能不說話。有一天,他衝四奶奶發了火。他氣得臉都憋紅了,聲音直打顫。“請吧,”他說,“您要是上我這兒來,請到我內人屋裏坐。我用不著您來應酬客人。”

四奶奶笑笑。她彈了一下響指,咯咯地象個下了雙黃蛋的老母雞似地笑了起來,“嗬,嗬,我幫您接待了這些貴客,還落個不是。”她大聲說,“算我的不是,可是他們玩得不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