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他得鬧明白當地的園子裏演的都是些什麼。他花了個把小時轉茶館,看出沿江一帶都唱的是本地的四川清音、漁鼓和洋琴。拿北京的標準來看,他覺著本地的玩藝兒不怎麼樣。他唱的鼓書更有味兒,也更雅。不過一個高明的藝人就得謙虛著點,總得不斷地學點新玩藝兒。
他高興的是所有的茶館買賣都很興隆。要是這些藝人能賺錢,他和秀蓮為什麼不能呢。重慶人可能聽不懂大鼓。可是新玩藝兒總是叫座的,四川人一定愛看打遠處來的新鮮玩藝兒。重慶現在是陪都了,全國四麵八方的人都往這兒湧。就是四川人不來看他的玩藝兒,難民們也會來的。唔,事情不壞嘛。
可是他得成起個班子來。秀蓮和他不能就那麼著在茶館或江邊的茶棚兒裏賣唱。絕不能那麼辦。他是個從北平來的體麵的藝人。他在上海、南京、漢口這些大城市裏都唱過。他必得自己弄個戲園子,擺上他那些繡金的門簾台帳,還有各地名人捧他的畫軸和幛子。他得有一套拿得出手的什樣雜耍,得有倆相聲演員,變戲法的,說口技的。不論哪一樁,他都得去主角。要是他一時成不起一個唱北方曲藝的班子,他就得找倆本地的角兒來幫忙。不論怎樣,得叫重慶人看看他的玩藝兒。
他加快了步子,又開始冒汗了。不過出汗也叫人舒服,涼快。背上越是汗涔涔的,他越是暢快。
跟別的大城市一樣,重慶多的是茶館。寶慶走了一家又一家,很快就知道了哪些人是應當去拜訪的。有些人的名字他在來重慶之前就知道了。去拜會之前,他還是情願先坐在茶館裏領略一下本地風光。你在這兒什麼人都看得見——商人、土匪、有學問的人和耍錢的。寶慶見人就交朋友。
在一家茶館裏,他碰見了老朋友唐四爺。唐四爺的閨女琴珠也是個唱大鼓書的藝人。
寶慶在濟南、上海、鎮江這些城市裏,跟唐四爺在一個班子裏混過事。他的閨女琴珠嗓門挺響亮,可是缺少韻味。寶慶看不上她的玩藝兒更瞧不上她的人品。對她來說,錢比友情更重要。她的爸爸唐四爺也是一路貨。方家和唐家以前大吵過,後來多年不說話。
可是今天見了麵,寶慶和唐四爺都覺著象多年不見麵的親哥倆。他倆親熱地拚命握手,激動得眼淚花花的。寶慶要找個唱鼓書的好把班子湊起來,唐四爺急著要給他閨女找個好事由兒,要不然,他愁眉不展地說,他全家都得流落在重慶,一籌莫展。眼下的窮愁使他們忘了過去的那些別扭。在眼前這種情況下再見麵,倆人心裏都熱呼呼的。寶慶很知道,要是跟唐四爺在一個班子裏,早晚他得吃虧。可是眼下這麼缺人,他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在唐四爺那頭,他一見寶慶,就覺得好象一塊肥肉掉進了嘴裏,他決心死死咬住這塊肉不放。他明白要叫寶慶上鉤並不難。過去怎麼辦,現在還怎麼辦。不過在他和寶慶握手的時候,他眼睛裏的淚倒的確是真的。“我的好四爺!”寶慶親熱地說,“您怎麼也在這兒?”“寶慶,我的老朋友……”唐四爺的眼淚滾下了腮幫子,“寶慶,您得幫幫我,我在這荒山野店裏真沒轍了。”
唐四爺是個矮矮瘦瘦,五十來歲的人。別看他的身子骨兒小,嗓門倒很響亮。他的臉又瘦又長,鼻梁既高且窄,象把老式的直剃刀。他一說起話來,就不住點地搖頭晃腦。一對小眼睛深凹凹的,很少正臉瞧人。
“寶眷都來了嗎?”寶慶說。
“是呀,連小劉都跟我們來了。”
“小劉?”寶慶一下子想不起來,“是給您閨女彈弦子的那個嗎?”
“是呀!”唐四爺瞅著寶慶,瞧出寶慶非常高興。他猜出寶慶急著要找個彈弦子的。他那大哥窩囊廢彈得一手好弦子,可是他不肯幹這一行。要是寶慶找不著個彈弦子的,他就算是真的坐了蠟。小劉彈得不算好,可是在這麼個偏僻的山城裏,也就能將就了。
“走吧,我的好四爺。帶我去見見您的寶眷。”寶慶更加親熱地說著。他想馬上見見小劉和琴珠,讓他們搭他的班子。“寶慶,我的好兄弟,我們來了快兩禮拜了,還沒一點轍呢!”唐四爺歎息著說。“您有點門兒了嗎?”他想先弄清楚寶慶到底能給他點什麼好處,然後再讓他見小劉和他閨女。寶慶的親熱,倒引起他的擔心來。
寶慶意味深長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我的好四爺,隻要您肯幫忙,我就能把買賣弄起來。您想想——有了小劉、琴珠、我閨女秀蓮和我,這就有了三個段子了。隻要再找上幾個人——找幾個本地作藝的什麼的——馬上就能開鑼了。走呀!”
“您拿得穩?”別人的熱心解不開他心裏的疙瘩。“我的好四爺,”寶慶神氣起來了,“您想我方寶慶能騙您嗎?我說能幹起來,就能幹起來。”
唐四爺搖了搖頭,心裏很快打開了算盤。一開頭他是想要寶慶幫忙來著,如今他見寶慶那麼急著想跟他湊班子,就又覺著該扭轉一下形勢,讓寶慶倒過來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