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慶本不是個唱大鼓的,他學過手藝,愛唱上兩句。後來就拿定主意幹這一行了。他跟她唱鼓書的爸爸學藝的時候,迷上了她的美貌。後來娶了她,他也就靠賣藝為生了。
二奶奶覺著,既然秀蓮是個唱大鼓的,那就決不能成個好女人。二奶奶這樣想,因為她早年見慣了賣唱的姑娘們。秀蓮越長越好看,二奶奶也越來越嫉妒。有時她喝醉了,就罵丈夫對姑娘沒安好心。她出身唱大鼓的人家,一向覺著為了得點好處買賣姑娘算不得一回事。她打定主意趁秀蓮還不太懂事,趕緊把她賣掉,給個有錢人去當小老婆。二奶奶知道這很能撈上一筆。她可以抽出一部分錢,再買上個七、八歲的姑娘,調教調教,等大了再賣掉。這是樁好買賣。她不是沒心肝的人,這是講究實際。當年她見過許許多多小女孩兒任憑人家買來賣去,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再說,要是一個闊人買了秀蓮,她一輩子就不愁吃喝,也少不了穿戴。就是對秀蓮來說,賣了她也不能算是缺德。
寶慶反對老婆的主意。他不是唱大鼓人家出身。買賣人口叫他惡心。他買過秀蓮,這不假。可他買她是為的可憐那孩子。他原打算體體麵麵地把她養大。一起頭,他並沒安心讓她作藝。她很機靈,又很愛唱,他這才教了她一兩支曲子。他覺著,要是說買她買得不對,那麼賣了她就更虧心了。他希望她能再幫上他幾年,等她夠年紀了,給她找個正經主兒,成個家。隻有那樣,他的良心才過得去。
他不敢公開為這件事和老婆吵架,她也從不跟他商量秀蓮的事。她一喝醉了,就衝著他嚷:“去吧,你就要了她吧!你可以要她,那就該稱你的心了。她早晚得跟個什麼不是玩意兒的臭男人跑了!”
這類話隻能使寶慶更多擔上幾分心,使他更得要保護秀蓮。老婆的舌頭一天比一天更刻薄。
船快空了。秀蓮想上岸去,又不敢一個人走。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把兩條小辮一會兒拉到胸前,一會兒又甩到背後。
秀蓮不敢叫醒她媽。寶慶和大鳳也不敢。這事隻有窩囊廢能做。可是他得等人請,隻有這樣才能顯出他的重要。“您叫她醒醒。”寶慶說。
窩囊廢停住叫喚,拿腔作勢地卷起袖子,叫醒了她。二奶奶睜開眼來。打了兩個嗝。一眼看見山上有座城,馬上問:“到哪兒啦?”
“重慶,”窩囊廢神氣活現地答道。
“就這?”二奶奶顫巍巍的手指頭指著山上。“我不上那兒去!我要回家。”她抓起她的小包袱,好象她一步就能蹦回家去。
他們知道要是和她爭,她能一頭栽進水裏,引起一場大亂子,弄得大家好幾個鍾頭都上不了岸。
寶慶眼珠直轉。他從來不承認怕老婆。他還記得當初怎樣追求她,也記得婚後的頭兩年。他記得怎樣挖空心思去討好她,把她寵到使自己顯得可笑的地步。他一麵想,一麵轉眼珠子。怎麼能不吵不鬧,好好把她勸上岸去。終於,他轉過身隻對大鳳和秀蓮說:“你們倆是願意走路呢,還是願意坐滑竿?”
秀蓮用清脆的聲音回答說:“我要騎那匹栗子色的小馬。準保有意思。”
二奶奶馬上忘了她打算帶回家去的那個小包。她轉身看著秀蓮,尖聲叫道:“不準這麼幹!騎馬?誰也不許騎!”“好吧,好吧,”寶慶說道,馬上抓住了這個機會。他在頭裏走,懷裏還抱著那把弦子。“我們坐滑竿。來吧,都坐滑竿。”
大家都跟著他走下跳板。二奶奶還在說她要回家,不過已經跟著大家挪步了。她很清楚,要是她一個人留下,靠她自個兒是一輩子也回不了家的。何況,她一點也不知道重慶是怎麼回事。
全家,拿著三弦、大鼓、大包小包,坐上一架架的滑竿。腳夫抬起滑竿,往前走了。
苦力們抬著滑竿,一步一步,慢慢地,步履艱難地爬上了通向城裏的陡坡。坐滑竿的都安安靜靜坐著,仰著頭,除了有時直直腰,一動也不敢動。前麵是險惡的天梯,連二奶奶也屏息凝神了。她怕隻要動一動,就會栽下滑竿去。隻有秀蓮感到高興。她衝著姐姐大鳳叫道:“看呀,就象登天一樣!”
大鳳很少說話。這一回她開口了:“小心呀,妹妹。人都說爬得越高,摔得越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