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奇的大黑眼睛把岸上的一切,都看了個一清二楚——青的橘子、白的米飯、小小的栗色馬,還有茅草和竹子搭的棚棚。對她來說,這些東西都那麼新鮮、有趣、動人。她恨不得馬上跳上岸去,買上一些橘子,騎一騎那顏色古怪的小馬。她覺著,重慶真了不起。誰能想到這兒的馬會比驢小,橘子沒熟就青青地拿出來賣!有些攜家帶口的,已經到竹柵棚裏去歇著了。一個赤條條的小胖孩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忘了熱,忘了那些不稱心的小事。她隻想趕緊上岸,不願意老呆在船上。
她知道爸爸正盯著她呢!不論心裏多著急,她還是不敢一個人下船。她還小,又是個賣唱的。得要爸爸保護。她隻好安安靜靜地站著,眼巴巴望著青橘子和肥肥的大白豬。窩囊廢坐起來了——他並不想坐起來,可是要不坐起來,爭先恐後往下擠的人就會踩著他的臉。他還在叫喚。據他說,亂七八糟的人打他身邊擠過去弄得他頭暈。
從外表上看,他很象他的兄弟,隻是高點兒,瘦點兒。因為瘦,眼睛和鼻子就顯得特別大。他的頭發向後梳,又光又長,簡直就象個剛打巴黎跑回來的藝術家!
他也會跟著大鼓和弦子唱鼓書,唱得比他兄弟還好。可是他看不起唱大鼓這一門賤業。他也會彈三弦。但他不願給兄弟和侄女兒彈弦子,因為幹這個傍角的活兒的更低下一等。他什麼也不幹,靠兄弟吃飯。據他自己說,這不會有失身分。他很聰明。要是他願意,他本可以成個名角兒。可是他不打算費這份勁兒。他向來看不起錢,拿彈彈唱唱去賣錢!丟人!
從人倫上講,寶慶不能不供養窩囊廢。他倆是一個爹媽生的,不得不挑起這份兒擔子。不過窩囊廢在家裏多少也有點用處:隻有他治得住寶慶的老婆。她的脾氣象夏天的過雲雨一樣,來得快去得快。一旦寶慶對付不了她,隻有大哥能對付。她一發脾氣,窩囊廢也得發脾氣。要是倆人都同時發了脾氣,總有一個得先讓步。隻要她先一笑,窩囊廢跟著也就笑了。倆人都笑了,家裏也就安生了。窩囊廢老陪著弟妹,跟她一起打牌,喝酒。
寶慶護著秀蓮,自有他的道理。她是他的搖錢樹,而且憑良心講,他也不能不感激她。她從十一歲起就上台作藝,給他掙錢。不過他總是怕她會*切┞舫呐⒍茄*壞。她越是往大裏長,他覺著,這種危險也就越大。於是他也就越來越不放心她。她在娛樂場所賣唱,碰到一些賣唱的女孩兒,她們賣的不光是藝。他有責任保護她,管教她,可不能寵壞了她。為了這,憐愛和擔憂老在他心裏打架;他老拿不定主意,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窩囊廢對秀蓮的態度可就大不一樣了。他並不因為花了她掙來的錢就感謝她。他也不擔心她這行賤業會使她墮落。他對她就象對親侄女一樣。秀蓮想要的東西,兄弟和弟妹要是不給,他真能跟他們幹仗。可是他自己就有好多次惹得秀蓮生氣。他要是沒了錢,保不住就要拿她一個鎦子,再不然就是一雙貴重的高跟鞋,拿去賣掉。要是秀蓮不生氣,他就對她更親近,更忠心。萬一她生了氣,他就會漲紅了臉,數落她,不搭理她,非要她來賠了不是,才算了結。
靠岸前不久,方二奶奶剛剛睡著。她向來這樣。沒事的時候,她的主意來得個多。一旦有了事,她總是醉得人事不醒。等她一覺醒來,要是事情都妥妥帖帖地辦好了,她也就不言聲。要不然,她就得大吵大鬧,非說還是她的主意對。二奶奶的爸爸也是個唱大鼓的。按照唱大鼓人家的規矩,做父母的絕不願意讓自己的親生女兒去學藝,總惦記著能把她們養成個體麵的姑娘,將來好嫁個有身分的丈夫。他們往往願意買上個外姓女孩兒,調教以後讓她去掙錢。話是這麼說,可是二奶奶自己並不是體體麵麵地長大的。結婚以前,她也幹過賣唱的姑娘幹的這一行。
她年輕的時候,也還算得上好看。如今雖已是中年,在沒喝醉的時候,也還有幾分動人之處。她長圓的臉,皮膚又白又嫩。但一醉起來,臉上滿是小紅點,一副放蕩相。她的眼睛挺漂亮,頭發總是隨隨便便地在腦後挽個髻兒。這個髻有時使她顯得嬌憨,有時顯得稚氣。她個子不高,近年來背開始有點駝了。有時她講究穿戴,塗脂抹粉;但經常卻是邋裏邋遢的。她的一切都和她的脾氣一樣,難捉摸,多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