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不著費勁,就能打聽出船上人的底細來,好象船長對他們的了解還不如他呢。眼下船長也成他的老朋友了。用了三十年的一把三弦、一麵大鼓(這是寶慶的寶貴財產)幫他結交朋友。他和秀蓮就靠這些樂器掙錢吃飯,養活全家。這些樂器隻有在北平才買得到。要是碰傷了,壓壞了,可就再也買不著了。所以他一上船,就把這些樂器托付給了船長。船長根本不認識他,沒有義務替一個茶館裏賣唱的照料三弦和大鼓。本來嘛,他自個兒該管的事還忙不過來呢!不過寶慶仿佛有點兒魔力。象一陣溫暖的春風,他悄悄溜進船長室,使船長覺著,替他保管三弦和大鼓,簡直是件頂榮譽不過的事。寶慶“跳加官”,跳不上幾步就得停一下。有時是自己想住住腳。但多半是同船的夥伴們叫他。這個人跟他要幾片阿司匹林,那個人又要頭痛粉。還有些人抓住他的袖子,要他給說段笑話。他要是想借一副牌,或者打聽一下時刻,就馬上住下腳來。要是他實在找不到別的事可幹,就順著狹窄的鐵梯,爬上甲板,看看煙囪下麵那些沒人管的,滿身是煤煙的小孩兒。
寶慶沒兒子,他喜愛男孩勝過女孩。看到這些一身煤煙的可憐孩子多一半是男孩,他覺著心疼。看著他們,他的大圓眼忽然潮潤起來。想起他說過的那些動人心弦的故事,他體會得出這些可憐的小家夥在大亂中失去爹娘時的那份傷心勁兒。他也想象得出他們怎樣沒衣沒食,挨餓受凍,從上海、南京一路捱過來,現在又往四川奔。
他希望能拿出三、四百個熱騰騰的肉包子來,給這些麵帶病容的黑乎乎的小寶貝兒吃。可是有什麼法子呢,他什麼也拿不出。他僅有的一點寶貴財產就是他的三弦和大鼓,都交給船長保管了。
他想要給孩子們唱上一段,要不就講幾個故事。可是他心裏直翻騰,說不出口。他跑江湖賣唱,多年學來的要來就來的笑容和容易交朋友的習慣,在這些遭難的孩子麵前,一點也使不上。不行,不能拿出戲台上那一套來對待他們。他一言不發,傻裏傻氣地站著發楞。突突冒煙的煙囪裏落下來的黑煤灰,在他那沒戴帽子的禿頭上,慢慢地積了厚厚的一層。
看見這些孩子,他想起了他的養女秀蓮。他買她的時候,她剛七歲。賣她的是一個瘦男人,自稱是她的叔叔,拿去二十塊現大洋。她那時看起來就和這些孩子們一樣——病病歪歪的,那麼髒,又那麼瘦,他真怕她活不長。
那就象是昨天。現在她可是已經十四歲了。他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她的親爹娘。她當真拿他當親爸爸嗎?她會讓個有錢人拐去當小老婆,還是會自個拿主意嫁一個自己可心的人呢?他常常在心裏嘀咕這些事兒。
他的買賣、他的名聲、他全家的幸福,都和秀蓮緊緊地聯係在一起。當然她還隻有十四歲,什麼都不懂。可是她不能老是十四歲,要是她出了什麼事兒,他全家都得毀了。
他全家麼?他一想起他們,臉上就浮起一絲苦笑。他那不中用的大哥,老是喝得醉醺醺的老婆,還有那蠢閨女大鳳!怎麼能不讓秀蓮從這樣一個家裏跑掉?
聽見下麵甲板上傳來歡呼聲,他象從夢中醒來,往下看。乘客們都在高興,因為船已經駛過了最後一道險灘。兩岸隻有平緩的山坡,江麵變得又開闊,又平靜。小小的白色汽船在找地方歇口氣。它象個精疲力竭的老婦人,慢慢地,疲乏地駛向沙灘,它實在需要休息一下了。船拋了錨。岸上有幾間葦子和竹子搭的小屋。
船攏岸時,西邊天上的太陽已經現出金紅色。一時間誰也沒動。那些駕著船安然穿過險灘的船長和領港,那些瞧著他們的茶房和乘客,一個個都累得不想動了。就連小白船看來也乏得動不了窩兒了。
寶慶撣了撣光頭上的煤灰,張大了嘴,大聲對孩子們叫道:“來,快來,都來,洗個澡。”
他推開人群,領著孩子們走過跳板,象趕一群鴨子,撲通撲通地跳進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