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說這樣的話就不行!”營長臉上經常掛著的笑容不見了,眼珠定住,半天沒有動。
“倒退三年,咱們不也說過這樣的話嗎?”教導員爽朗地笑了笑。
營長的臉慢慢鬆開,又有了笑意。“這話對!進步難啊!”“有人進步快,有人進步慢;快的別教慢的感到難堪!”“對!對!”營長連連點頭。“我找他去扯一扯?也許你去更好?”
“你去!省得他拿我當知識分子兒……你的話,他聽著入耳!”
“咱們一齊鼓動鼓動大家,搞得熱火朝天!對!”AA
白天學文化、休息;晚上練兵,全營的情緒又高起來。經過詳細討論,各連的幹部都調整好。功臣們該到友軍去作報告的已派了走,新同誌有的派出去燒炭,有的修補用具。還有一部分人整頓和添挖坑道。全營真正的平靜下來。
可是,傳來了消息:三營換到前邊去,才不到幾天就打了個勝仗——不大,可是打得漂亮,有殺傷,有繳獲,有俘虜。我們沒有傷亡。
勝利的消息傳到團裏,老常班長連喊了幾聲“夠嗆”。他本不吸煙,現在可是借來一枝“大前門”吧嗒著。一邊吸煙,他一邊琢磨:勝利的光榮是有他一份兒的,他背過那麼多趟手榴彈!他的每一滴汗都是香美的,象珍珠那麼可貴!“夠—嗆!”他高聲這麼喊了一次,發泄盡歡快的感情。
消息傳到了一營,大家也歡呼了一陣。可是,過了一會兒,大家又靜寂無言了,有的人還屢屢地歎氣。最沉不住氣的是三連長黎芝堂。沒帶人,他獨自跑到營部去。“虎子”這個外號的確足以說明他的形象與性格:身量不矮,虎頭虎腦,剛二十五歲,什麼也不怕,他不但是虎形,而且有一顆虎膽。每次帶隊出擊,他總是說這一句:“不完成任務不回來!”
見到營長,敬完禮就開了腔:“完啦!進坑道得低頭,到外麵也得低頭了!”
“怎麼啦?”營長的笑容裏帶著驚訝。“犯了什麼錯誤?”“除了愛多說話,沒有毛病!營長,人家三營打了漂亮仗!”
營長的臉上隻剩下驚訝,沒有了笑容:“打勝仗難道不好?”
“勝仗是人家打的,不是咱們!”連長的榮譽心是那麼強,以為所有的勝仗都該由他獨自包辦。
“三營也是誌願軍!”營長有點生氣了。若是一個戰士對他這麼講,他一定不會動氣;可是一位連長怎麼可以這麼隨便說話呢?
營長一掛氣,連長更著了急,寬鼻頭上出了汗。“我看哪,他們剛一上去就打的好,將來進攻‘老禿山’準是他們的事,咱們參觀!”
這可打動了營長。雖然他已有了相當的修養,不再象“虎子”連長那麼冒失,可是反擊的光榮若是教別人得去,他可不好受。他想了一會兒,話來的相當慢:“上級,上級教咱們打,咱們打;教、教咱們守,咱們守;教咱們參觀,咱們參觀!”說完這幾句不易出口,而確是得體的話,他的嘴順利了,“連長同誌,不肯分析別人的勝利,吸收經驗,就是自傲自滿。自傲自滿必會教自己狹隘,嫉妒!打仗不是為自己爭口氣,是為了祖國的光榮!”
“報告!”洞口有人喊。二連的上士唐萬善緊跟著歡歡喜喜地進來,向營長、連長畢恭畢敬地敬了禮。
“什麼事,上士?”營長笑著問。
“報告營長,明天星期六,七點鍾炊事班開個音樂晚會,想借用大禮堂,”所謂大禮堂就是營部開會用的,可以容四五十人的洞子。“還請營長去參加、指導。”
“什麼節目?”
上士笑得臉上開了花。“有我給他們組織的夥房大樂隊。蛋粉筒當鼓,兩個水瓢當鈸,啤酒瓶當磬,菜鍋當大鑼,菜勺當小鑼,可好聽咧!營長去吧!”
沒等營長開口,連長給上士澆了一盆涼水:“亂敲打什麼,軟化了大家夥兒!”
上士沒來得及解釋,文化娛樂是多麼重要,“門”外又是一聲:“報告!”
進來的是沈凱,三連的文化教員。他從頭到胸都象個戰士,連細小的動作都摹仿著戰士。他的願望是跟著突擊部隊去衝一次鋒——“參加了會子,沒打過仗,算怎麼回事呢?”他常常這麼叨嘮。他的思想、感情也跟戰士們的差不多一致。
不但在全營,就是在全師裏,三連也是有名的。賀營長以前就是這一連的連長。從他帶著這一連的時候起,“尖刀第三連”就已“威名遠震”。現在,三連的戰士們仍然保持著過去的榮譽,永遠要求打突擊。戰士們最怕“落後”這個名詞。
三連炊事班的饅頭都蒸的比其他各連的特別大!“報告營長!”沈凱甕聲甕氣地說,“明天星期六,晚六點我們開個文娛晚會……”
沒等教員說完,營長就攔住他:“大禮堂已借給二連了!”
在心裏,他極重視三連。這是他一手培養起來的,而已有光榮傳統的一個連。但這絕不是偏愛。他有責任愛護這個連,繼續成為各連的榜樣。
他猜到,沈凱教員必定知道了二連要開會,所以要搶先開自己的會,以免“落後”。他猜對了。
“順著連的次序,二連明天開,三連後天開,我都來參加。沒別的事?去吧!”
敬完禮,上士與教員先後走出去。教員滿臉通紅。“連長同誌,”營長相當嚴厲地說,“看見沒有?我和團、師首長都重視三連,這是我們的責任,我們不能教這樣一個連退步了。你是很好的連長,可是你狹隘、自傲。看,你們連開個小會都要搶在別人的前麵。這不是怕落後,是處處拔尖子,看不起別人!這樣發展下去,你們將要不再是典型連,而是孤立連,損害了全營的團結!”
黎連長頭上出了汗,直挺著腰板聽著。
營長伸出手去,親熱地握了握那一手心冷汗的手。“咱們的部隊可以說是最有紀律的部隊。你看,朝鮮人民是怎麼喜愛我們,尊敬我們,支持我們,朝中真成了一家人。可就是不能驕傲自滿,那會,一定會,越來越鬆懈,把紀律完全搞光……好好地去準備,提高每個人的文化和技術;多打大仗,咱們有準備,必能打好。
“是!營長!”連長的虎目瞪得極大,敬了禮。“我們應當給三營寫封信,祝賀勝利!”
“對!營長!”
(4)
上士唐萬善的樂隊很成功。這並非說是大家聽到了音樂,(上士的目的本不在此;要不然,找幾位彈彈唱唱的好手還不算難事!)而是說連不大愛笑的人都笑出了眼淚——特別招笑的是那一對大水瓢。
三連的晚會不開了:沈凱鬧情緒,節目沒能趕排好。黎連長從營長那裏回來就連連地吸煙,一根接著一根,弄得洞子裏滿是煙霧,小菜油燈的燈光越來越弱。
對營長給他的批評,他絲毫沒有反感。他是黨員,懂得怎麼接受批評。他正在苦苦思索的是該怎麼辦,怎麼實現營長的指示,和從哪裏開始。一時他想不出頭緒。他的腦子受了傷,一個多月前他還在病院裏。思索過久了,他就害頭疼。
政治指導員姚汝良回來了。副連長廖朝聞已到友軍去作報告,連長又是半個病人,所以這幾天指導員特別的忙。“喝!這裏成了炭窯嘍!”他彎著腰這麼喊。
連長在炕上窩著,沒出聲。
指導員撥了撥燈,才看明白了:“你在家哪?”連長還是沒出聲。
姚汝良是大個子,在坑道裏隨時留著神還難免碰腫了頭。長臉,有幾顆不大的麻子;眼睛非常有神。身量高,可是細條,所以動作很快——這就在坑道裏更容易碰了頭。這是個膽大心細的人,永遠虛心、用心。他堅強,也希望別人堅強,但絕不強迫別人。他慢慢地給別人輸入令人堅強起來的思想,象給一棵花木施用適當的化學肥料似的,又幹淨又有力量,最後能開花結果。
脫下大衣,他靈巧地用它趕走了煙霧,而後躺在炕上歇息。他看出來,連長是有心事。但是連長既不出聲,他頂好也暫時不出聲;沉默有時候比催促更有刺激性。這一招果然靈驗:過了一會兒,連長出了聲:“老姚!老姚!”
“嗯?”老姚假裝不大起勁說話似的。
連長心直口快,不會繞灣子。“老姚!營長把我好批評了一頓!他一點不留情!平常,他不是老怪和氣的嗎?”“你調到這兒來才三個多月,我調過來還不到兩個月,咱們還不能完全認識營長。不過,不管咱們是由哪裏調來和調來多久,反正人人受黨的領導。咱們認黨不認人!”“這話對!我必得告訴你,營長可沒耍態度,亂叱呼人。他批評的對!”連長又找火柴。
“別抽了吧?快進不來人啦!”
“看著,過兩天就斷了煙!那天不是把棉褲燒了個大窟窿!說斷就斷!”把手中的煙扔了出去。
“營長說什麼來著?”指導員知道連長受了傷的腦子不好使喚,說著說著就說到岔道兒上去,所以這麼提醒一聲。
連長把在營部的那一場學說了一遍,說的不很貫串,可是很詳細、正確。他既不肯說謊,也不會添枝添葉。聽罷,指導員思索了半天才說:“營長說對了!連我也有點自傲!你看,當我接到了命令,調到三連來,我從心眼裏覺得滿意!這是有名的連,我能來作政治工作,沒法兒不高興。到這裏一個多月,我仔細看過了,每一個新戰士來到,剛放下背包,就會得意地說:‘我是三連的!’這很好,有榮譽感是好的。可是,還沒學會任何本領就先看不起別人,就不對了!我們的戰士的確多少有這個毛病,必須矯正!必須你我以身作則地去矯正!”
“怎麼辦呢?打哪兒下手呢?我想了半天,想不出……”指導員坐起來,想了會兒。“這麼辦,星期天的晚會不是不開了嗎?咱們還借用那個地方,開個黨支部擴大會議,連功臣也約來。你傳達營長對你的批評,而後檢討自己。我也講話,大意是講:要打好仗,得靠人人平日有準備,人人有真本事,不能專靠承繼下來的好名譽。烈士們功臣們用血汗和本領給我們創出榮譽,我們還得用血汗和本領繼續創造榮譽。專憑榮譽心而沒有真本事真勁頭,一遇到困難就會垮下來的!……大意是這樣吧。我們要鼓動起大家的學習熱情來,教大家知道不是因為在三連裏就光榮,而是真下決心苦幹,人人有份兒地把三連搞得更硬,更好,而且更謙遜可愛才光榮。你看怎樣?”
“就這麼辦!你去布置,我好好想想我說什麼,怎麼說。”“事先要預備一下,到開會的時候大家好熱烈發言,發言的越多越好!”
連長過了半天才說:“平日,我對大家是那麼嚴格……老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