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礁石附近的海藻層上醒來,濕冷的海風有些刺骨。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許是海浪把我推到這裏,幾隻吐著泡沫覓食的螃蟹,在我凍麻木的四肢上亂爬。我還沒死,你們可以滾了,我想著,試圖站立起來。媽的,動不了,海麵正飛速漲潮,會把我重新收回去的。
我大概是這世上第一個用牙齒走路的人。我張開嘴巴,像海龜那樣伸長脖子,咬著鹹腥的礁石和臭泥,慢慢拖動僵化的身體,盡量往高處蠕動。我需要幹燥,需要溫暖,需要活著。
黃昏將近,天色陰沉。躲在背風的礁石後麵,我讓自己坐立起來,舔著撕裂的嘴唇,望向綿長的海岸線。遙遠的海岸線,隱沒在一片灰蒙蒙的霧氣中,直至消失在孤寂蒼涼的方向盡頭。
頭疼欲裂的意識中,我記起自己的倒黴經曆,險些把性命也送掉,真夠叫人後怕。今天早晨,天還未亮,我就拖著木船出海了。帶著新買的釣鉤,在丹老群島西南的位置,我下好了誘餌和釣線,然後拿出一小瓶甘蔗酒,非常愛惜地喝著,一邊舒舒服服躺在搖籃般的小船裏,用草帽遮住臉,曬著陽光補充睡眠。我太累了,長年累月的辛勞,使每個為生活奔波的人在這一小會兒的閑暇時光倍感幸福。
天氣很好,就像大海的臉色,她會慷慨的,我在心裏祈禱著,酒精的甘甜使我昏昏欲睡。
臨近晌午,栓在船舷的鈴鐺響過幾次,我收獲了三條石斑魚和一條北梭魚。為了釣到大一點的紅稠魚和鱸魚,我不得不再把小船劃遠,與安達曼海的深海靠近些。
不是我太貪心,而是我必須要趕在季風來臨之前,儲備到足夠的鹹魚幹,置辦出一批像樣的貨物,再出一趟海,去往海峽對岸的斯裏蘭卡首都港。這樣就能賺到一筆豐厚的盧比,支撐來年的花銷。更重要的一點,那位斯裏蘭卡的雜貨商老板,還欠著我一部分貨款,承諾會在今年的貿易中補齊。這張欠條至今被我妥善放在家中的箱櫃裏。
也許是因為我把小船劃得太遠,忘記了老漁夫的忠告,萬裏晴空的海麵,說變臉就變了。我幾乎是被暴風雨踢著屁股往回趕,風雨飄搖,顛簸劇烈,就在隱約望見海岸線的時候,一股十米高的巨浪將我連人帶船一齊吞沒。
我沉入海底,吐著氣泡,看著自己的收獲四散丟失,釣船也不見了蹤影,最後隻剩下我,在咆哮起伏的海浪中翻滾,生怕迷失方向。我害怕極了,感到自己從沒有過的渺小,就像一顆渴望接近卵子的精子那樣,在激烈動蕩的海浪中掙紮遊動,向著海岸線的方向,向著陸地的方向。
當我拚盡最後的力氣,碰觸到岸邊的海藻時,我慶幸地相信,自己成功了,終於像一顆被卵子接納的精子那樣,獲得了生命的許可。然而我的慶幸隻在混亂的意識中一閃而過,我的身體又被一股巨浪拉回了深海。就這樣,如此反複,直至我失去意識和知覺。
海風吹在錯落的礁石上,發出尖銳聲響,疼痛和饑寒告訴我,自己還活著。抬眼環顧四周,一切又是那樣熟悉,仿佛時空錯覺。浩瀚而神秘的大海,不僅沒把我淹死,而且又一次將我推到岸上,就像五年前。
五年前,我也像此刻這樣狼狽,昏迷在這條海岸線上的某處海藻堆裏。路過的老漁夫發現了我,準確地講,是這個瞎了一隻眼睛的老頭子的狗發現並將我拖上岸——那是條普通的黃狗,跑在背著獵槍的老漁夫前麵,歡快地追逐著拍岸的海浪。
我非常感激老漁夫,感謝他那天帶了狗出門,感謝他的狗足夠聰明,把我從雜亂的海藻堆裏刨出來。雖然那並不雅觀。聽說是叼著我的頭發,也許是咬著腦袋,像拖一具屍體那樣拉上岸來。
這段回憶是傷感的,甚至比傷心事更糟。被老漁夫救醒之後,坐在他燒熱的木屋裏,我發現自己什麼也記不起來。吃著他打來的海鳥肉,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掉在海裏,更不知道自己從裏來,要到哪裏去,我甚至記不起自己的名字。時至今日,我仍不能像現在、像此刻這樣,清晰地記起自己是怎樣掉到海裏,怎樣大難不死又回到岸上。
老漁夫認定我失憶了,並仔細檢查了我的腦袋,並未發現有什麼碰撞過的痕跡。這令他不免內疚,時常會抽著辛辣的煙葉對黃狗嘟囔,責怪他的狗不該咬我的腦袋。他是個善良的老人,盡管我失憶,可我並不糊塗。一句話,我記不起五年前的任何人和事,但我不是傻瓜。
老漁夫有個弟弟,年歲也已經很大,早就分家有了一大群孩子,但老漁夫自己沒有子嗣。她的老伴早他去世,一生沒有懷孕。小鎮上的人都說,老漁夫為了釣到大魚,總往深海處跑,被濕冷的海風吹壞了卵蛋,所以生不了孩子。人言可畏。去他的吧,我的卵蛋可從沒抱怨過會被什麼海風吹壞。除非掉進海裏,被鯊魚咬了去。
老漁夫是在兩年前去世。我們一起生活了三年,他給我起了個名字叫“貝殼”。我沒有拒絕,畢竟他救了我。事實上,我真的就像一枚貝殼,在沙灘上被人撿起,裏麵卻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