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青娥死了,第二天一早,牛家在院子裏搭起靈棚,親戚朋友都來吊喪。牛愛江牛愛國牛愛河諸人,加上牛家親門近支的其他後輩,披麻戴孝,分跪在靈柩兩側陪靈。靈前放著曹青娥生前的照片,下邊供著四葷四素,四個幹果碟。吊喪的人一撥撥來,一撥撥走。來一撥人,燒一回紙,院子裏湧出滾滾濃煙,像著了大火。來一撥人,牛愛國諸人伏在靈柩前哭幾嗓子。一開始知道來者是誰,後來哭得腦脹,已不知來者是誰,去者又是誰;一開始能哭出聲,後來哭得嗓子啞了,也就是幹嚎。第三天中午,吊喪的人群中閃出一個人,在靈棚前行禮,牛愛國又伏在地上幹嚎。那人行完禮,沒往外走,而是鑽到靈棚裏,拍了拍牛愛國的肩膀。牛愛國仰臉一看,竟是在臨汾魚市賣魚的同學李克智。曹青娥死後,牛愛國的其他同學也來吊喪,但他們都在近處;從臨汾到沁源,有三百多裏,這麼遠趕來吊喪,牛愛國沒有想到。牛愛國站起身,拉住李克智的手,眼中湧出了淚。李克智:
“不是特意來的,正好回沁源辦事,聽說了。”
牛愛國攥住李克智的手,又搖了搖。李克智:
“我有話跟你說。”
牛愛國拉他鑽出靈棚,來到堂屋,兩人坐在牛愛國和百慧睡覺的床上。牛愛國以為李克智要安慰自己一番,誰知李克智說:
“知你正傷心,不知能不能說別的事。”
牛愛國啞著嗓子:
“媽死了,再哭也哭不回來,說吧。”
李克智:
“我去沁源縣城,去找馮文修,才知道你們倆掰了。”
去年龐麗娜出事之後,因為十斤豬肉,牛愛國跟馮文修鬧掰了;馮文修把牛愛國醉後的話,都當成一把把刀子,紮向了牛愛國,對別人說牛愛國是殺人犯;當時牛愛國殺馮文修的心都有了。如今一年過去,事情倒有些淡了。但淡歸淡,並沒有從心裏過去。牛愛國:
“不要提他。”
李克智:
“可他聽說嬸去世了,心裏也不好受;人不好來,讓我捎來一份禮金,算個心意。”
接著掏出二百塊錢。牛愛國卻有些為難,不知該不該借他媽去世,與馮文修解開去年的疙瘩。李克智:
“馮文修說了,你們倆掰歸掰,但嬸還是嬸,兩回事。”
牛愛國本打算一輩子不再見馮文修,但聽了這話,鼻子一酸,將錢接下。李克智說:
“但我說的不是這事。”
牛愛國:
“啥事?”
李克智:
“這話本不該我說,我也是受人之托。”
牛愛國:
“啥話?”
李克智看看牛愛國:
“龐麗娜前幾天到臨汾找過我,讓我勸勸你。既然出了事,你倆也鬧僵了,好也好不了了,事情也拖了年把了,不行就分開算了;她別耽誤你,你也別耽誤她。”
牛愛國愣在那裏。愣在那裏不是說龐麗娜要分開,龐麗娜剛出事時,她就要分開;而是她去臨汾找了李克智,讓李克智來勸他。曹青娥死後,龐麗娜也來吊了喪。上午來的,下午走的。中午吃飯時,牛愛國與她迎麵走過,兩人也沒說話。但牛愛國發現,她改了一個頭型。過去是馬尾鬆,現在燙了發。龐麗娜過去胖,出事時瘦了,一年過去,現在又胖了,臉蛋紅撲撲的。牛愛國突然明白,龐麗娜一開始找的不是李克智,而是馮文修;通過馮文修,又去找李克智;以為牛愛國聽李克智的。過去牛愛國聽李克智的,龐麗娜沒出事時,李克智曾讓牛愛國不理龐麗娜,拖著龐麗娜,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現在李克智又來勸牛愛國,讓他改變主意;如是別人勸牛愛國,牛愛國可以理解;李克智來勸牛愛國,牛愛國反倒別扭起來。本來這事可以商量,現在反倒不想商量了。如是隨意提起,這事可以商量;他們背後商量好了,又來找他,這事就不能商量了。牛愛國遇見龐麗娜,如她仍在憔悴,事情可以考慮;但她臉蛋紅撲撲的,這事就不能考慮了。牛愛國:
“分開行呀,她去法院離婚呀。”
李克智:
“就怕你不同意呀,白鬧一場,理都在你這頭。”
又說:
“殺人不過頭點地,事情總該有個了結。”
牛愛國不想在這事上再說下去,反問李克智:
“當初在臨汾的時候,你是咋說的?讓我死死拖住她;如今你又拐過彎回頭說,讓我跟她離婚,你不是拿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臉嗎?”
一句話,倒把李克智幹在那裏。李克智歎口氣又說:
“離婚的事咱先不提,百慧的事你咋想呢?”
牛愛國一愣:
“百慧還有啥事?”
李克智:
“過去嬸活著的時候,百慧由她帶著;嬸現在死了,龐麗娜的意思,你一個男的,帶不了百慧,她想把百慧接走。”
牛愛國這才明白,曹青娥死後,龐麗娜一步步都算計好了。如果是媽曹青娥死之前,百慧由誰帶著可以商量,曹青娥死後,這件事反倒不能商量了。不能商量不單是說借這事懲罰龐麗娜,而是在媽曹青娥不會說話的時候,百慧替曹青娥說過話;雖然有的猜出來了,有的沒有猜出來;但百慧肚子裏,還藏著不少曹青娥對她說的話,牛愛國想知道這些話是什麼。曹青娥對牛愛國說起往事,說的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對百慧說的,卻是二十年前的事。過去覺得這些話就是些閑話,曹青娥對牛愛國說過去的事時,他隻是聽著;曹青娥對他說心裏話,他不對曹青娥說心裏話;現在曹青娥死了,他卻覺得這些話重要。也不單為了這些話,而是龐麗娜想帶百慧,利用了曹青娥死這件事,叉讓他生氣;別的時候提這件事可以商量,曹青娥剛死就提反倒不能商量了。牛愛國:
“我不能把百慧交給她,她是一個破鞋,孩子跟著她,會是個啥名聲?”
李克智:
“嬸不在了,你常年在外邊跑,哪裏帶得了百慧?”
牛愛國:
“從今兒起我不跑了,就待在沁源;就是跑,我也帶著百慧。”
李克智:
“你這就成賭氣了。”
牛愛國這時看著李克智,產生了懷疑: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勸我,你圖個啥呢?”
李克智咂咂嘴,倒也實話實說:
“其實找我的不是龐麗娜,是龐麗娜她姐夫。”
龐麗娜的姐夫叫老尚,在沁源縣城北街紗廠當采購員。李克智:
“我不想在臨汾賣魚了,我想回沁源販紗。”
牛愛國終於明白了李克智勸他的初衷。但李克智還算老實人,能對牛愛國實話實說。說實話,就是朋友;但這事,不是朋友辦的。這時又明白李克智過來吊喪,也不是趕巧遇上,是特意來的。沒弄清事情的真相牛愛國還可商量,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牛愛國火了:
“李克智,念咱們是老同學,這事就別再提了,再提會出別的事。”
這結果是李克智沒有想到的。李克智抖著手苦笑:
“你看你,一年多不見,你咋成了我,我咋成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