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慧由大嫂在家帶著,放心吧。”
曹青娥搖搖頭,表示不是這個意思。牛愛國:
“是想讓她來嗎?”
曹青娥點點頭。牛愛國:
“明天一早就把她接過來。”
第二天一早,牛愛國讓弟弟牛愛河,把百慧接到縣城醫院。百慧來到病房,曹青娥又在昏迷。牛愛河送完百慧,又忙活別的去了。待曹青娥醒來,見到百慧,拉住百慧的手,指指自己的嘴,又指指百慧的嘴,又看牛愛國。牛愛國這才明白曹青娥的意思,原來她叫百慧來,不是對百慧不放心,是想讓百慧替她說話。曹青娥又比劃紙和筆,牛愛國拿來紙和筆,曹青娥的手有氣無力,寫出的字歪歪扭扭,先寫了一個“娘”,又寫了一個“死”,累出一頭汗。牛愛國問百慧:
“知道你奶想說啥嗎?”
百慧搖搖頭。曹青娥又開始著急,臉漲得通紅。牛愛國以為曹青娥是說她自己要死了,忙說:
“病不重,能看好。”
曹青娥搖搖頭,表示不是這意思。百慧突然說:
“是想讓我說你對我說過的話嗎?”
曹青娥點點頭。牛愛國問百慧:
“你奶在家都對你說啥了?”
百慧:
“說得多了,天天夜裏都說。”
牛愛國這時才明白,自己去滄州之後,曹青娥開始跟百慧說話。想來跟百慧說話,也是身邊無人說話,才對一個孩子說。百慧:
“奶,是讓說你娘死的那一段嗎?”
曹青娥大大點頭,眼中湧出了淚。曹青娥的娘就是襄垣縣溫家莊趕大車的老曹的老婆。她死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曹青娥跟牛愛國說的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跟百慧說的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曹青娥她爹老曹一輩子不愛說話,為人和氣,曹青娥打小跟爹親;曹青娥出嫁之後,心裏有什麼話,仍跟爹說,不跟娘說。但爹七十歲之後,變得嘮叨,小心眼,愛生氣;遇事愛做主,又做不到正地方。老曹死時,曹青娥沒怎麼傷心;死後,也沒特別想他。該想的,老曹生前後五年都用光了。曹青娥她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年輕時愛說話,在家裏做了一輩子主,動不動就急,跟老曹吵了一輩子架,也跟曹青娥吵了半輩子架。但老曹老婆七十歲之後,突然不跟人吵了,也不做主了,對一切都撒手不管;人說什麼,就是什麼;人說什麼她都應承,一切都無可無不可。一個跟人吵了一輩子架的人,到了晚年,笑眯眯的。老太太個頭又高,拄根拐杖,彎著腰與人說話,顯得越發慈眉善目。老曹死後,曹青娥從沁源縣牛家莊到襄垣縣溫家莊看娘,兩個吵了半輩子架的人,開始相互說得著。兩人說得著,就有說不完的話。正因為過去說不著,現在更說得著。曹青娥不管住三天,住五天,或住十天,兩人每天說話都到半夜。兩人什麼都說。說老曹老婆做姑娘時的事,也說曹青娥現在孩子的事;說自家的事,也說別人家的事。說的是什麼過後也忘了,記得的就是一個說。說著說著困了,要睡了,老曹老婆:
“妮,咱再說點別的。”
曹青娥:
“說點別的就說點別的。”
或曹青娥:
“娘,咱再說點別的。”
老曹老婆:
“說點別的就說點別的。”
住夠三天,五天,或十天,曹青娥要從襄垣縣溫家莊回沁源縣牛家莊,兩人五更起床,共同做飯,吃飯,拿上幹糧,老曹老婆送曹青娥去鎮上坐長途汽車。兩人路上邊走邊說,或走一陣,幹脆坐在路邊說一陣;走一陣,又坐在路邊說一陣。走著說著,到了鎮上汽車站,已是中午。兩人吃過幹糧,又坐在汽車站槐樹下說。來了一班車,曹青娥不上;又來了一班車,曹青娥還不上。這時老曹老婆說:
“當初把你嫁到襄垣縣覺得遠,現在幸虧遠。”
曹青娥:
“為啥?”
老曹老婆:
“因為遠,我才能送你。”
又說:
“知道見你不容易,才想起這麼多話。”
直到最後一班長途汽車要發車了,曹青娥才上了車。從車上往下看,空空蕩蕩的汽車站裏,就剩下娘一個人,拄著拐杖,嘴在張著,曹青娥不禁流下了淚。
老曹老婆臨死前一個月,腿開始浮腫,一個月下不了床。曹青娥從沁源縣牛家莊到襄垣縣溫家莊,陪娘住了一個月。老曹老婆躺在床上,曹青娥坐在床邊,兩人一個月說的話,頂人一輩子說的話。娘臨死前一天,兩人還說。說著說著老曹老婆昏迷過去,曹青娥喊:
“娘,你回來,我還有話跟你說。”
老曹老婆又醒過來,兩人再說。說著說著老曹老婆又昏迷過去,曹青娥又喊。如此五次,老曹老婆又一次醒來,對曹青娥說:
“妮,下次我再走的時候,就別再喊我了。娘一個月走不動道,身子是太沉了。剛才到了夢裏,我走呀走呀,走到一個河邊,腿突然就輕了。河邊有花有草,我說,好長時間沒洗臉了,蹲這河邊洗把臉吧。剛要洗臉,聽到你喊我,就又回來了;一回來,又躺在這病床上。妮,下次娘走的時候,就不要再喊娘了;不是娘心狠,不是娘沒話跟你說,實在是受不上了……”
下次老曹老婆昏迷的時候,曹青娥就沒有再喊娘。
百慧說完曹青娥給她講的這段事,並不解其意,看牛愛國。牛愛國一開始也不解其意,看現在躺在病床上的曹青娥。曹青娥看牛愛國不解,又搖頭急了,臉漲得通紅,手哆嗦著拍拍病床,指指門外。牛愛國突然明白了,說:
“媽,咱不住院了,咱現在就回家。”
曹青娥終於點點頭。但又急出一身汗。牛愛國這時覺得他跟媽之間,沒有媽跟她媽之間心近。比牛愛國與他媽心更遠的,是牛愛江牛愛香和牛愛河。他們下午來到醫院病房,一聽說讓曹青娥出院回牛家莊,幾人都急了。牛愛江指著牛愛國:
“媽有病,你不讓治,你還是人嗎?”
牛愛香對曹青娥說:
“媽,你都病成這樣了,就別心疼我們了。”
牛愛河指著牛愛國:
“不能聽媽的,也不能聽你的。”
曹青娥又急,急得臉漲得通紅。牛愛國對牛愛江牛愛香牛愛河一時也解釋不清。解釋不清不是事情不好解釋,而是事情之中藏著的曲裏拐彎的道理,一時無法說清楚。他如何從媽不單是心疼他們,而是對他們的失望和無奈說起,又說到媽給百慧講的故事,百慧又給他講的故事,這些來龍去脈呢?單說媽不住院不單是心疼大家,更是對大家的失望和無奈,大家就會炸了窩。曹青娥會說話的時候,她有話不跟他們說,跟牛愛國說;後來也不跟牛愛國說,跟百慧說;想來也是覺得跟他們說也白說,或不想說;現在牛愛國覺得自己說也白說,也不想說,就說:
“媽都不會說話了,咱就聽她一回吧。”
又說:
“有啥事,我擔著。”
又說:
“大不了是個死,算我殺了她,行了吧?”
倒把牛愛江牛愛香和牛愛河給鎮住了。當天下午,曹青娥身上的管子全拔掉了,大家把她從縣城醫院拉回牛家莊。回到牛家莊,曹青娥先是一陣興奮,後又昏迷過去。待到醒來,已是第二天黎明。這時不但嘴不會說話,躺在床上,四肢動起來也開始費勁。牛愛國知道曹青娥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想死在家裏。但曹青娥醒來之後,眼睛似在尋找什麼;牛愛國突然又明白。她不僅想死在家裏,還想在家裏尋找什麼。牛愛國以為她在找人,忙讓牛愛江牛愛香牛愛河將家裏正睡的人全喊起來。牛愛江的老婆和孩子,牛愛河的老婆和孩子,加上百慧等祖孫三代,十幾口子,圍在曹青娥床前。牛愛國:
“媽,人都到齊了,你是要說啥嗎?”
突然又想起曹青娥已不會說話,也就是看看大家。但曹青娥搖搖頭,意思不是要說啥,也不是要看大家;看大家不明白她的意思,又有些急,臉漲得通紅。牛愛國忙又拿過來紙和筆,但曹青娥的手,已無力握筆;想吃力地抬起胳膊,但也抬不起來。牛愛國扶住她的胳膊,順著她的勁兒走,她的手向床頭挨去,終於敲了敲床頭。但大家不明白她敲床的意思。不但大家不明白,這回連百慧也不明白了。曹青娥也是幹著急。幹著急一陣。又昏迷過去。昏迷一天,醒了過來,突然又能說話了。大家見她能說話,都圍攏上來。但她已顧不上和大家說話,先呼了一聲“天呀”,又喊了一聲“爹呀”;在“爹呀”“爹呀”的喊聲中,突然斷了氣。曹青娥死後,大家將她移到棺木裏,整理她的床鋪,發現她床鋪下邊,藏著一把手電。百慧突然說:
“我知道俺奶為啥敲床了。”
牛愛國:
“啥?”
百慧:
“她說過,她小時候怕黑,肯定想帶一把手電。”
牛愛國也明白了,媽曹青娥臨走的時候,想帶走一把手電,路上好照亮;臨死時喊“爹”,或打著手電好找爹。媽曹青娥養了四個兒女。最終能猜出她心思的,竟是七歲的百慧。牛愛國趕緊買了兩把新手電,又買了十來節電池,放到曹青娥棺木裏。曹青娥一死,家裏突然安靜下來。牛愛國想不起幹啥,也想不起哭。當天夜裏,牛愛國與百慧,睡在過去曹青娥和百慧睡的床上。牛愛國思前想後,半夜沒有睡著。媽右邊半扇牙壞了六七年,直到她死,既沒想起給她補,也沒想起給她換倆新牙。牛愛國摸摸自己的牙,起身吸煙,找不著火機或火柴。剛才還見火機就在身邊,現在橫豎找不著。從外屋找到裏屋,拉開抽屜,沒找著火機或火柴,卻翻出一封從河南延津來的信。信皮已經發黃,信皮上寫的收信人是曹青娥。看信皮上的郵戳,竟是八年前的日期。牛愛國打開信,是河南延津一個叫薑素榮的人寫的。信中說,吳摩西的孫子,最近來了延津,想見曹青娥,讓曹青娥去延津一趟,他有話要說。信中還說,吳摩西當年逃到了陝西鹹陽,已死了十多年;吳摩西生前不讓人回延津,他死後十多年,他的孫子頭一回回來。牛愛國聽曹青娥說過她小時候的事,一直以為與吳摩西一方斷著音訊;誰知道八年之前一直斷著音訊,八年後又有了音訊。當時來這封信時,全家人各忙各的,都沒留意;牛愛國不明白的是,曹青娥當年收到這封信,為什麼沒去延津呢?後來與他說延津的事時,為什麼一次也沒提起這封信呢?這時突然又明白,曹青娥臨終之前敲床頭的意思,不是百慧說的手電。而是指這封信。因外間的床是木的,裏間的桌子也是木的。曹青娥在縣城醫院鬧著回家,原來不為別的,就為找出這封信。平日一句話能說清楚的事,現在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牛愛國才明白媽臨終前的一句話。曹青娥臨終前在喊“爹”,原來不是喊襄垣縣的爹爹老曹,而是多年前失散的爹爹吳摩西。但吳摩西也已經去世快二十年了。曹青娥找這封信是要幹啥呢?接著牛愛國發現信的末尾,有延津薑素榮家的電話號碼;牛愛國突然明白,媽曹青娥找這封信,或許是讓給薑素榮打一個電話,讓薑素榮來沁源一趟,她有話要說,或她有話要問。八年前不想說的話,臨終前突然想說;八年前不想問的話,臨終前突然想問。牛愛國明白後,衝到外間,抓起電話就打;但突然又想起媽曹青娥已經死了,再叫人來有啥用呢?又將電話放了回去。曹青娥死後,牛愛國一天沒想起哭,現在為沒聽懂曹青娥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或一個意思,扇了自己一嘴巴,接著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