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頂一萬句18(1 / 3)

第二章 正文:回延津記 四、

曹青娥嫁給牛書道第二年,回了一趟河南延津。當時他正懷著牛愛國他哥牛愛江。曹青娥小的時候,在河南延津長過五年;後來在山西襄垣縣溫家莊長了十三年;十八歲那年,嫁到了沁源縣牛家莊。無論是襄垣縣或是沁源縣,曹青娥認識的人中,沒有人去過延津。在襄垣縣溫家莊的時候,為了一個延津,曹青娥也就是改心,常和娘拌嘴。十三歲之前,改心不敢跟娘拌嘴,一拌嘴就挨打。改心她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個兒大力沉,她罵改心的時候,改心不敢還嘴;不但罵延津不敢還嘴,改心把粥熬稀了或是稠了,或把鞋樣子剪豁了,她罵粥,罵鞋樣子,改心也不敢還嘴;一還嘴就挨打。等到改心長到十三歲,個頭和娘長得差不多了,改心也長成個大個兒;她娘罵改心的時候,改心就開始還嘴了。這時還嘴不是她娘不敢打她,或是她娘打不過她,而是她娘一打她,她就去跳井。一個跳井和不活,將她娘嚇住了。她娘不敢再打,兩人就剩下拌嘴。一開始改心吵不過她娘;但改心上過學,她娘不識字,吵得多了,改心還占上風。娘倆拌嘴的時候,爹爹老曹蹲在地上吸煙,也不說話。改心她娘吵不過改心,會將怒氣發到老曹身上:

“你是個死人呀,身邊有個白眼狼在咬人,你也不管。”

老曹吸著煙,還不說話。改心她娘:

“當初買她的時候,我就說五歲了,啥都記得,是喂不熟的狗,你非要買,可不種下個禍根?”

這話就冤枉老曹了。當初買改心的時候,老曹並不同意,是老婆拿的主意;不但買人是老婆拿主意,家裏大小事務,買個燈盞,全由老婆做主;老曹吸著煙,仍不還嘴。改心她娘:

“我上輩子欠你們啥了,你們合夥欺負我?你不用跳井,我去跳井。”

家裏鬧成一鍋粥。老曹背後倒說改心:

“整天吵個啥?好歹她是你娘,不能讓著她?”

又說:

“懂道理的人,才跟他理論;這吵來吵去,也吵不出個子醜寅卯,就為磨嘴?”

改心與娘吵嘴,與爹不吵嘴。改心小的時候,爹不抱她,也不背她,讓改心騎到他脖子裏,他馱著改心,到東家老溫家的牲口棚裏喂牲口。有時改心睡著了,撒爹一脖子尿。爹給東家趕大車,時常出門,路過集上,常買些錁子或肉盒子帶回來,擱到籃子裏,掛到房梁上,留著改心慢慢吃。改心長大以後,愛睡懶覺,每天都是爹喊她起床:

“妮,該起了。”

爹說改心,改心不還嘴,隻是說:

“不是吵的事,我不能學你,一輩子讓她騎到頭上。”

老曹倒一愣,琢磨女兒的話。琢磨半天,歎口氣:

“你說得也對。”

又感歎:

“你在前邊與她吵了,倒讓她把我給忘了。”

又撫著改心的頭:

“當初要閨女的時候。沒想到這一點。”

娘倆互不相讓,吵油了,便什麼都吵;不但家裏的事拌嘴,說起街上的家長裏短,兩人的看法也不一樣,一說也拌嘴。但拌得最多的,還是“延津”。改心也就是巧玲,離開延津時五歲,對延津的模樣並不記得,記得也是一片模糊;倒是對那時的爹吳摩西記得清楚。改心剛被賣到曹家的時候,老曹的老婆不準她想延津和吳摩西,一想就打;但世上的事情,越是有人不讓想,心裏越想;延津一片模糊,想也白想,隻剩下一個吳摩西。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到了十幾歲,夜裏做夢,還跟吳摩西在一起。五歲時是吳摩西把巧玲丟了,曹青娥做起夢來,往往是她把爹丟了;五歲時有人把她賣了,到了夢裏,是她把爹賣了。爹被賣到人販子手裏,還蹲在地上哭:

“巧玲,別賣我,我回去都聽你的還不行嗎?”

巧玲從小怕黑,夜裏不敢出門;到了夢裏,成了爹怕黑,在哭:

“巧玲,別賣我,我夜裏怕黑。”

或哭:

“巧玲,你要賣我,就給我裝到布袋裏,記著紮上口。”

一夢醒來,窗外的月牙,映在棗樹的樹杈間。但夢得多了,過去清楚的爹,麵龐也漸漸模糊起來。白天細細想,也隻能想出一個大概,爹的眉目、鼻子和嘴,被想成了一團麻花。原來一個人的麵容,這麼不經想。改心對延津一片模糊,對爹吳摩西一片模糊,沒有去過延津的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對延津和吳摩西卻罵得清楚。老曹的老婆認為,改心所以跟她兩條心,從根上論,皆因她不是親生的,皆因她來自延津。兩人吵起嘴來,無論一開始吵的是什麼,吵著吵著,最後總能歸到延津,或回到延津。延津成了兩人吵架的緣起,也成了兩人吵架的落腳處。走遍萬水千山,都沒有延津熟悉。延津罵得多了,像客住熟店,各種家什使用起來,倒也方便。正因為罵得多了,成了熟門熟路,每次罵起來,老曹老婆倒也罵不出新鮮。地方糟改,村挨村,鎮挨鎮,一百個人走出來,挑不出一個好人;男人都傻,女人都潑;吳摩西不傻,也不會把孩子丟了:女人不潑,改心也不會長成這個樣子。罵著罵著,突然一激靈:

“你是丟的嗎?是自個兒在老家存不住了吧?”

又問:

“你那個傻爹,是真傻嗎?他丟你是不小心,還是故意的呢?”

又說:

“一個五歲的孩子,就讓人故意丟了,還不知道她多不招人待見呢。”

改心本來對延津不熟悉,讓娘把延津罵得,倒是熟悉起來。但改心這時的熟悉,就不是娘的熟悉了。倒不是娘罵那地方糟改,她就把延津想成山清水秀;娘罵吳摩西傻,她就想他聰明;娘又罵吳摩西不傻,她又覺得吳摩西傻;而是隨著娘罵,延津在她心裏紮下了根。有時娘罵到惱處,下不來馬,爹在旁邊歎息:

“一個孩子,倒替延津擔了不少罪過。”

又勸娘:

“我看改心變不了心。俗話說得好,不記生長記恩養。”

又說:

“說下大天來,哪裏是她的家,襄垣是她的家,不是延津。”

但改心與爹的看法不同。改心在延津僅待了五年,在襄垣待了十三年,但襄垣的十三年,不抵延津的五年;襄垣不是自己的家,延津才是自己的家。也許本來不是這樣,但娘倆吵著吵著,吵出一個延津;這時的延津,就不是改心過去待過的延津;這個新延津,成了改心心裏的家。一開始老曹老婆不準改心想延津,想吳摩西;後來把延津和吳摩西吵俗了,延津和吳摩西就成了改心的傷疤和短處。兩人吵架,吵到不可開交處,娘反倒說:

“你走哇,你回延津,去找你那個傻爹。”

改心:

“走就走,早想離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