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大了,還不懂事,遇事不知讓著弟弟。”
事情雖然別扭著,卻得按著別扭來。這種習慣一直延續到兩人長大,各自娶了老婆。兄弟兩人共事,一切由曹滿囤說了算。曹滿倉個兒高,娶個老婆也個兒高;曹滿囤個兒低,娶個老婆個兒也低。曹滿倉的老婆雖然人高馬大,卻不會生孩子;曹滿囤的老婆雖然矬得像個毛蛋,卻一口氣生了五個孩子,三男二女。按當地風俗,老大家不會生孩子,老二家的大孩子應過繼給老大;既給老大養老送終,也繼承老大的家業。但曹滿倉的老婆,卻不願意過繼曹滿囤的老大。曹滿囤兩口子個矬,生的孩子也矬。老大十六歲了,個頭隻有桌子高;個矬,腿卻粗,頭又大,像個侏儒。孩子像侏儒還不是主要的,曹滿倉老婆討厭的,是曹滿囤說話,處處壓曹滿倉家一頭。曹滿囤見曹滿倉老婆四十多了,還沒開懷,常對曹滿倉兩口子說:
“就別等了,趕緊把大小接過去吧。”
曹滿倉不敢說不接,曹滿倉的老婆卻不怕曹滿囤;女人不會生孩子是個短處,但曹滿倉老婆自己不當短處,別人也無可奈何;為曹滿倉怕曹滿囤,還跟曹滿倉吵架;曹滿倉老婆見曹滿囤一而再再而三地催過繼,知他圖自家的家產;一開始不答理他,後來有一回幹脆說:
“二叔,這事不要再說了,大小該幹嗎幹嗎吧,俺不會接了。”
曹滿囤:
“為啥不接?”
曹滿倉老婆:
“人到小五十,還有生的呢。”
曹滿囤立馬急了:
“到時候你不生,咋說?”
曹滿倉老婆:
“我要不生,就給你哥娶個小。”
一句話將曹滿囤噎住了,也將曹滿囤的後路給堵死了。但話是這麼說,幾年又過去了,她還沒開懷,但也沒再提給曹滿倉娶小的事,倒是如今碰到這個人販子賣人,給家裏買了個小閨女。小閨女過去叫巧玲,她給改名叫“改心”,意思是讓她把心改了。改心長了一頭禿瘡,曹滿倉老婆也沒帶她看醫生,將她帶到襄河邊,用河水給她洗瘡。頭上的禿瘡已經湧膿了,曹滿倉老婆先擠膿,後洗瘡;曹滿倉老婆個兒大力沉,擠弄起來,改心護著頭,哭得像貓叫。擠過洗過,曹滿倉老婆問改心:
“改心,我好還是你親娘好?”
改心:
“你好。”
曹滿倉老婆揚手甩了改心一巴掌:
“才五歲,張嘴就是瞎話。”
改心哇的一聲又哭了:
“我說的是實話。俺親娘跟人跑了,你沒跟人跑。”
曹滿倉老婆一屁股蹾在河灘上,咯咯笑了。曹滿倉老婆又問:
“知道老家在哪兒嗎?”
改心點點頭:
“知道。延津。”
曹滿倉老婆:
“你娘跟人跑了,想你爹嗎?”
改心搖搖頭:
“俺爹死了。”
曹滿倉老婆:
“那你想誰?”
改心:
“想俺後爹。”
曹滿倉老婆:
“你後爹叫個啥?”
改心:
“俺爹叫吳摩西。”
曹滿倉老婆啪地甩了改心一巴掌:
“以後不許想延津,也不許想你後爹;啥時候想這兩樣,啥時候擠你的禿瘡。”
又張開手,去擠改心的禿瘡。改心趕緊用手護著頭,哇的一聲哭了:
“娘,我不想他們。”
擠膿擠了一個月,改心頭上的禿瘡,竟讓曹滿倉老婆給擠好了,又長出頭發。曹滿倉一開始不同意買孩子;不同意買孩子並不是惦著娶小,一個趕大車的,也養不起兩個老婆;就是養得起,他知道自家老婆的秉性,也容不下一個小;現成買一個孩子,倒圖個方便。但他覺得買來的孩子會不親;誰知一個月後,與改心熟了,兩人倒說得著;這時覺得多個孩子,除了熱鬧許多,家裏也變了許多;趕大車出門,心裏也多了一份惦記。但曹滿倉家買孩子,惹惱了曹滿囤。曹滿囤不是說曹滿倉家不能買孩子,也不是因為曹滿倉家買了孩子,不會再過繼他的大兒子,無法承受曹滿倉的家業,而是這麼大的事,也不跟曹滿囤商量。商量不商量也不重要,能看出曹滿倉兩口子買這孩子,是故意跟他致氣。曹滿倉兩口子致氣,曹滿囤也賭上了氣。兩家住前後院,出門低頭不見抬頭見,過去兄弟倆見麵還說話,現在連話也不說了。
說話到了年底。曹滿囤有一個小女兒叫金枝,六歲了;這年正月,脖子裏患了老鼠瘡。年頭裏臘月還好好的,正月裏患了老鼠瘡。老鼠瘡並不難治,到集上中藥鋪,買一貼老鼠瘡膏藥,貼上去,幾天就好了。但曹滿囤任金枝脖子裏的老鼠瘡越發越大,不去買藥。一開始像楝豆大小,幾天後像紅棗那麼大。金枝在院子裏哭: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瘡疼啊,給我到集上買藥吧。”
曹滿囤在院子裏跺著腳:
“不買!我不知道,要一個女娃有啥用,早晚不還得出嫁?”
曹滿倉一家聽到前院曹滿囤的罵聲,知道這話是衝著自己。曹滿倉的老婆從屋裏躥出來,拿根棒槌就要過去理論,曹滿倉攔住她:
“人家是說自己的孩子,又沒有說改心,你過去能說個啥?”
曹滿倉老婆想想,朝地上啐口唾沫。
又三天過後,金枝脖子裏的老鼠瘡,已發得像碗口那麼大,金枝疼得昏死過去好幾次。等醒過來,看著自己的爹: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瘡疼啊,去集上買藥吧。草屋山牆上的窟窿裏,還塞著我的壓歲錢呢。”
曹滿囤仍跺著腳:
“不買,疼死你才好。”
到了晚上,嘎嘣一聲,金枝真讓疼死了;捌最後一口氣的時候,脖子反弓著,落在了脊背上。一個晚上,曹滿囤家沒聲。到了五更雞叫。傳來曹滿囤嚎啕的哭聲。他沒哭自己的孩子,哭道:
“姓曹的,我跟你不共戴天。”
這一哭沒收住,一直哭到第二天早起。等曹青娥長大才知道,當年金枝長老鼠瘡時,二叔曹滿囤並沒想讓她疼死,演的也是一場戲。原準備從初五演到初十,多折磨大家幾天;給金枝看老鼠瘡的醫生都打聽好了。誰知戲演到初八,假的竟變成了真的。曹滿囤也是措手不及。他哭的不是孩子,是這個由假變真。曹家兄弟,從此一輩子不說話。
這是牛愛國他媽曹青娥,六十年中常說的一段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