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住店的?”
那男人翻了老曹一眼,點點頭。老曹:
“怕就怕這個。路上,不是生病的時候。”
又說:
“大哥,這孩子得看呀,不能硬挺著。”
那男人又翻了老曹一眼:
“看?你掏錢?”
老曹被噎了一句,有些不高興:
“我不是她爹,你是她爹。我好心說了一句話,倒落下不是?”
讓老曹沒想到的是,那男人抱著自己的頭,嚶嚶哭了。老曹有些慌張,以為他心焦,或是身上沒了盤纏;住店住灶間,就是為了省錢。又用話勸他,誰知越勸越哭。老曹倒束手無策。終於,等那男人哭夠了,仰起臉,老曹才發現他長了一對鬥雞眼。平心靜氣之後,這男人告訴老曹,這女孩不是他的孩子,他是一個人販子。初入此道,不知水的深淺,二十塊大洋買了這個孩子,走村串鎮,大半個月也沒出手。賣不出本錢不說,加上住店和嚼穀,又賠出一大塊。屋漏偏逢連陰雨,女孩頭上又長了一頭禿瘡;長了禿瘡,更賣不出價錢。禿瘡發了,又發起高燒。前思後想,沒有退路,所以憂愁。老曹聽後,也替他發愁,忘記了他是一個人販子;左思右想,也沒有辦法,隻好陪他歎氣。這時那男人突然抓住老曹的手:
“大哥,要不這孩子你要了吧。”
老曹吃了一驚,忙往後撤身子:
“我還得去長治縣糶芝麻,沒想要買孩子。”
那男人:
“你隨便給倆,我不還價。”
又說:
“隨便給倆,也比死了強。”
又說:
“死了,就更沒法賣了。”
老曹見他這麼說話,苦笑之下,知道他是個老實人。老曹四十多了,老婆一直沒有生下孩子,家裏倒是缺孩子,但老曹說:
“買個孩子,不是買條小狗,這麼大的事,哪能說買就買?”
那男人:
“你就當可憐她。”
老曹:
“這不是可憐不可憐的事,我還得去長治縣糶芝麻。”
又說:
“再說,這麼大的事,我也做不了主,總得跟家裏的商量商量。”
沒想到老曹這句話,被那男人抓住了。那男人問:
“大哥是哪裏人?”
老曹:
“襄垣縣溫家莊。”
說完這番話,雨住了,天晴了。老曹交了店裏的草料錢,又趕著大車上了路。老曹以為這事也就是說說,說完也就完了。令老曹沒想到的是,兩天之後,等老曹糶完芝麻回到溫家莊,那男人和那個病孩子,已經在老曹家。孩子躺在炕上,那男人正蹲在門檻上吸煙。老曹哭笑不得:
“你倒粘上我了?”
那男人往門框上梆梆地磕著煙袋:
“大哥,燙壺酒吧。大嫂願意要這孩子。”
“大嫂”就是老曹的老婆了。這又是老曹沒有想到的。也不知這個男人,怎麼對老曹老婆說的,把她的心說轉了。老曹老婆掀門簾子從裏屋出來,對老曹說:
“這孩子我要了,模樣還周正,十三塊大洋,也不貴。”
老曹發現老婆換了一身新衣裳,知道她不是說著玩的。老曹:
“可她正在發燒,還不知是死是活。”
老曹老婆:
“燒已經退了。”
老曹走到炕沿,用手摸那女孩的頭,燒果然退了。那女孩見老曹摸她,睜開眼睛,打量老曹;老曹也打量她,杏核眼,翹鼻,小嘴,不算難看。兩天前在車馬店燒得像火炭,咋一到老曹家,燒就退了呢?老曹不禁搖頭。但老曹又說:
“可你看她的頭,一頭禿瘡。”
老曹老婆還沒說話,那男人說:
“瘡跟瘡不一樣,這是新瘡,不是老瘡,能看好。”
又說:
“小骨頭,嫩肉長得快。”
又說:
“不帶點毛病,也不會這麼便宜。”
又說:
“大哥,交錢吧,從今往後,我不賣人了,我還賣布。”
老曹哭笑不得。但老曹家裏,老婆說了算。老婆說要,老曹隻好從身上掏出鑰匙,開櫃門拿錢。家裏隻有八塊大洋,老曹又跑到東家老溫家去借。老溫家除了種地,還開了個陳醋坊,叫“溫記醋坊”,一天能釀出百十壇子醋,每一甕醋壇子上,都貼著紅紙四方簽,上寫著“溫記”二字。方圓百十裏,都吃老溫家的醋。老曹除了給東家趕車,有時醋坊忙了,夜裏還去醋坊幫東家翻醋糟。老曹來到東家後院,大槐樹下,東家老溫,正跟周家莊的東家老周下象棋。周家莊距溫家莊五十裏。周家莊老周家除了種地,還開了個酒坊,酒坊叫“桃花村”,就著杏花村的意思,釀辣酒,也釀甜酒。方圓幾個縣,紅白喜事,都喝老周家的酒。方圓百裏的東家中,賣醋的老溫,就跟賣酒的老周好。逢年過節,或是老溫去看老周,或是老周來看老溫。就是平常日子,兩人也時常走動。兩人見麵,除了在一起談話,就是在一起下象棋。現在棋盤兩端,老周正端著杯子喝茶,老溫手裏拿著兩顆棋子,相互敲著看棋盤。見有客人在,老曹不好說借錢,想退出去;老溫抬眼看到老曹,倒喊住他:
“啥事?”
老曹遲疑著:
“東家,沒事。”
老溫:
“老周又不是外人,說吧。”
老曹這才說:
“想借錢。”
老溫:
“不年不節,借錢做啥?”
老曹隻好將買孩子的事,一五一十,來龍去脈說了。老曹又說:
“東家,這孩子我真不想要,家裏的娘們,沒有正性。”
又說:
“年底算賬的時候,東家從我工錢裏扣就是了。”
又說:
“這女娃,一頭禿瘡,看上去真可憐。”
老溫還沒說話,周家莊的東家老周開了口。老周時常來溫家莊老溫家串門,有時當天返回去,有時天晚就住下了,打發跟他的馬車回去;第二天回周家莊,老曹趕著溫家的馬車送老周。周家的馬車有酒味,溫家的轎車有醋味。老周往車裏鑽的時候說:
“一聞就知道換了車。”
路上五十裏,兩人也聊天。因老周是東家,話頭多由老周提起。老周問老溫家的事,也問老曹家的事;老周問一句,老曹答一句。所以老周對老曹家的情況也熟悉。這時說:
“先不說孩子可憐不可憐,為老曹兩口老了,膝下沒個人,也應該買。”
老溫也點頭:
“就是為了孩子,也不為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但等孩子買下之後,老曹才知道,老婆要這個孩子,既不是為了孩子,也不是為了老曹兩口,也不是為了造七級浮屠,而是為了跟二叔致氣。二叔就是老曹的弟弟。老曹大名叫曹滿倉,老曹的二弟大名叫曹滿囤。曹滿倉自小性子坦,曹滿囤自小性子躁。曹滿倉自小長得高,成人後一米七八;曹滿囤是個矬子,成人後一米五六。矬子又性格躁,曹滿囤小時在外常受欺負。在外受了欺負,回到家就霸道。跟爹娘霸道,跟曹滿倉也霸道。霸道不是搶你碗裏的吃食,或是手裏的玩物,而是在說話上,一件事怎麼辦,得順著他的心思來。話本來該這麼說,他非那麼說;事本來該這麼辦,他非那麼辦;一時不順他的意,他就在家裏打滾撒潑。見弟弟打滾撒潑,爹娘上來甩曹滿倉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