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愛國要去當兵,馮文修還沒有出路。牛愛國攛掇馮文修:
“一塊當兵去吧,等學會開汽車,咱倆開一個車。”
但馮文修是色盲,當不了兵。就是不色盲,馮文修在家裏是獨子,他爸馮世倫也不會讓他出遠門。馮文修歎息:
“爸媽不親你,有不親的好處;爸媽護著你,有護著的壞處。”
那年沁源縣有五百多人當兵。出發那天,五百多人排著隊伍,在縣城街道走。恰逢這天是元宵節,街上有社火隊在鬧社火,鑼鼓喧天中,新兵隊伍,社火隊伍,夾雜著往前走。街兩旁擁滿了人,或看社火,或看新兵。五百多人穿上同樣的服裝,邁著同樣的步伐,“一、二、一”走起來,就顯出了氣勢。剛換上軍裝,隨著五百多人往前走,牛愛國一下邁不好當兵的步伐,走著走著順軸了。正兀自著急,被人一把揪住;扭頭一看,人群之中,原來是馮文修。看看自己身上的軍裝,再看看仍穿著家常衣裳的馮文修,才知二人要分手了。牛愛國:
“一到部隊,我就給你來信。”
馮文修喘著氣,一頭的汗:
“不是信的事。”
牛愛國:
“啥?”
馮文修:
“我在這等你半天了,咱去照相館照個相。”
牛愛國抬頭一看,隊伍正好路過西街老蔣的“人和照相館”,方知馮文修是個有心人。牛愛國與帶兵的排長請假。排長抬腕看看表:
“要快,隻有五分鍾。隊伍一到北街,就該上汽車了。”
牛愛國忙拉著馮文修的手,跑進老蔣的照相館。兩人照相時,馮文修攥著牛愛國的手,攥得手心出汗:
“不管你到天南海北,咱倆好一輩子。”
牛愛國點點頭,也攥馮文修的手。離開照相館,到了北街,新兵上了卡車;二十多輛卡車在前邊跑,馮文修揮著手,還跟著汽車跑了好遠。汽車把牛愛國拉到霍州,又在霍州換火車;火車走了三天三夜,到了甘肅酒泉。牛愛國一到部隊,就給馮文修來了一封信。半個月後,馮文修回了一封信,信中夾著二人在沁源“人和照相館”照的合影。照片上,二人都沒有笑,一個穿著新軍裝,一個穿著家鄉衣裳,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牛愛國在甘肅酒泉當了五年兵。五年之中,頭兩年兩人還通信,後來漸漸淡了,後來漸漸斷了。五年之後,牛愛國複員,馮文修已經娶了老婆,生下兩個孩子,在縣城東街肉鋪賣肉。牛愛國回到家第二天,就騎自行車到縣城找馮文修。五年後再見麵,兩人倒不生疏,抱著對方,說些分別後的種種事情。馮文修的老婆姓馬,是縣城東街肉鋪經理老馬的閨女。馮文修叫他老婆也叫老馬,牛愛國也跟著叫老馬。老馬大高個,濃眉大眼。就是腰口粗些。老馬說,腰口粗,是生孩子生的;當閨女的時候,一把能掐住腰。接著白了馮文修一眼:
“全是讓他給糟蹋的。”
又對牛愛國說:
“我後悔找了他個龜孫。”
馮文修臉上已出現了幾道深溝,一笑,也不說話。
從此兩人又恢複了來往。牛愛國遇到煩心事,便騎自行車、後來騎摩托車到縣城找馮文修。兩人坐下,牛愛國將煩心事一五一十說過,馮文修也一五一十予他排解。馮文修遇到煩心事,也開著一輛拉豬肉的三輪蹦蹦車,來牛家莊找牛愛國。兩人說過一番話,心裏皆鬆快許多。但五年後的馮文修,已不是五年前的馮文修;五年前馮文修的眼睛是清澈的,現在渾濁了;眼睛渾濁倒沒啥,問題是馮文修染上了喝酒的毛病,一喝就醉;喝醉之後,和醒著是兩個人;醒著通情達理,醉後六親不認。一喝醉,還愛給人打電話。牛愛國與他說話,就不像五年前;說也說,但不敢深入,怕他酒醉之後說出去。馮文修一來電話,他就害怕,怕他喝醉了,說個沒完。
杜青海是牛愛國當兵時的戰友,河北平山人。杜青海大名叫杜青海,小名叫布袋。杜青海常說,他的家鄉在滹沱河畔。牛愛國當兵說是在酒泉,部隊駐紮的防地,從酒泉往北,還有一千多公裏,四周是茫茫一片戈壁。牛愛國和杜青海並不在一個連隊。當兵兩年還不認識。第三年部隊拉練的時候,一個師七八千人在戈壁灘上行軍,晚上宿營在甘肅金塔縣一個叫芨芨的集鎮。一個集鎮容不下七八千人,各團各營搭起帳篷,宿營在集鎮周圍。牛愛國在三團二營五連,半夜起來放哨,杜青海在八團七營十連,半夜也起來放哨,一個從東往西巡邏,一個從南往北巡邏,在芨芨鎮的鎮口相遇,碰過口令,為吸煙借一個火,兩人認識了。兩人背著槍,吸著煙,隨便扯些閑話,一個是山西人,一個是河北人,並不是老鄉,但說起話來,竟能說到一起,越說越有話說。牛愛國已在部隊待了兩年,連隊有一百多號人,天天在一起,低頭不見抬頭見,沒交上一個知心朋友;與杜青海隻見一麵,就能說得來,可見能否成為朋友,不在相處的長短。頭一場話說下來,兩人竟說到後半夜,說到黎明,直說到宿營地吹起起床號,千軍萬馬複活回來,東方湧出血樣的紅霞。後來兩人常說,兩人成為朋友,也就是一袋煙的交情。牛愛國雖然當的是汽車兵,但到了部隊,並沒有開上汽車,在炊事班做飯;杜青海雖然當的是步兵,但連隊有一輛卡車,他倒在連隊開汽車。牛愛國的連隊距杜青海的連隊有五十多裏,中間隔一條河,又隔一座山;這河叫弱水河,這山叫大紅山,是祁連山的餘脈。以後逢禮拜天,牛愛國就趟過弱水河,爬過大紅山,到八團七營十連看杜青海。牛愛國的連隊肉龍做得好,牛愛國在炊事班做飯,便帶肉龍給杜青海。牛愛國到後,杜青海假借去鎮上拉貨,將汽車開出來,兩人到戈壁灘上,邊吃肉龍邊兜風。戈壁灘四處無人煙,吃罷肉龍,杜青海便教牛愛國開車。牛愛國雖無當上汽車兵,但幾年兵當下來,卻學會了開汽車。有時不是禮拜天,杜青海開汽車出勤,也拐到三團二營五連來看牛愛國。牛愛國說:
“不是禮拜天。別讓連隊知道了。”
杜青海:
“我路上開得快,把時間省出來了。”
杜青海個頭不高,皮膚黝黑,但黑而不焦,油光光的;說話聲音不高,慢吞吞的;說著說著,還不好意思一笑,露出一嘴白牙。牛愛國從小說話有些亂,說一件事,不知從何處下嘴;嘴下得不對,容易把一件事說成另一件事,或把一件事說成兩件事,或把兩件事說成一件事;杜青海雖然說話慢,但有條理,把一件事說完,再說另一件事;說一件事時,骨頭是骨頭,肉是肉,碼放得整整齊齊。牛愛國在部隊遇到煩心事,這件事想不清楚,可行,不可行,拿不定主意,便把這件事攢下來;一個禮拜,總能攢幾件煩心事;到了禮拜天,去找杜青海,兩人在戈壁灘上,或開汽車,或坐在弱水河邊,牛愛國一件一件說出來,杜青海一件件剝肉剔骨。幫牛愛國碼放清楚。杜青海遇到煩心事,也說與牛愛國。牛愛國不會碼放,隻會說:
“你說呢?”
杜青海隻好自己碼放。碼放一節,又問牛愛國。牛愛國又說:
“你說呢?”
杜青海再自己碼放。幾個“你說呢”下來,杜青海也將自己的事碼清楚了,二人心裏都輕快許多。
在部隊相處三年,牛愛國和杜青海都複員了。牛愛國回了山西沁源,杜青海回了河北平山。沁源離平山有一千多裏。一千多裏,和在部隊時相距五十裏就不一樣。牛愛國再遇到煩心事,就不能趟河越山去找杜青海碼放;杜青海遇到煩心事,也不能再找牛愛國。讓牛愛國反問“你說呢”。兩人也通信,有時也打電話,但不管是通信,或是打電話,都跟見麵是兩回事。有時事情很急,當下要做決斷,更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又五年過去,牛愛國已娶妻生子。從信中知道,杜青海也娶妻生子。牛愛國娶的老婆叫龐麗娜,也是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牛愛國本不認識龐麗娜,龐麗娜她姐叫龐麗琴,曾和牛愛國的姐姐牛愛香一塊在鎮上賣過雜貨。牛愛國複員時,牛愛香已經三十二歲,還沒結婚,但她給弟弟牛愛國介紹了龐麗娜。龐麗琴的丈夫叫老尚,老尚是縣城北街紡紗廠的經理,龐麗娜在姐夫的紡紗廠當擋車工。龐麗娜個頭不高,胖,但身胖臉不胖,倒顯得眉清目秀。龐麗娜不愛說話。她過去談過一回戀愛,對象是她的高中同學。後來那人考上了大學,把她給甩了。聽說她過去談過戀愛,牛愛國有些猶豫;牛愛國他姐牛愛香罵他: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個啥?也就是個退伍兵。”
又說:
“你要能考上大學,也甩人家呀。”
牛愛國一笑,便不計較龐麗娜談過戀愛。牛愛國不愛說話,龐麗娜也不愛說話,大家覺得他倆對脾氣;他們在一起相處兩個月,也覺得對脾氣;半年之後,兩人結了婚。結婚頭兩年,兩人過得還和順,生下一個女孩,取名百慧;兩年之後,兩人產生了隔閡。說是隔閡,但隔閡並不具體,隻是兩人見麵沒有話說。一開始覺得沒有話說是兩人不愛說話,後來發現不愛說話和沒話說是兩回事。不愛說話是心裏還有話,沒話說是幹脆什麼都沒有了。但它們的區別外人看不出來,看他們日子過得風平浪靜,大家仍覺得他倆對脾氣;隻有他倆自己心裏知道,兩人的心,離得越來越遠了。牛家莊距縣城十五裏,龐麗娜在縣城紡紗廠上班,頭兩年龐麗娜一個禮拜回來兩次,後來一個禮拜回來一次,後來兩個禮拜回來一次,後來一個月也不回來一次。百慧見她都往人身後躲。牛愛國在部隊學會開車,回家之後,夥同哥哥牛愛江、弟弟牛愛河,共同買了一輛二手“解放”卡車,常到外邊拉貨;或去長治修高速公路,給地基拉土;忙起來,也是幾個禮拜不沾家。兩人兩個月還不團聚一次。就是團聚,夜裏也無滋無味,從頭到尾沒有聲響。比這更可怕的是,兩個月不見,牛愛國也不想龐麗娜。終於有一天,牛愛國聽到風言風語,龐麗娜和縣城西街照相館的經理小蔣好。小蔣他爸叫老蔣,過去就在西街照相館照相,十年前牛愛國當兵時,和馮文修的合影,就是老蔣照的。當年老蔣的“人和照相館”,現在被小蔣改為“東亞婚紗攝影城”。一次牛愛國拉貨回來,去縣城北街紡紗廠找龐麗娜,龐麗娜下班了,但廠房、宿舍都沒有她。牛愛國徑直去了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隔著玻璃,發現龐麗娜坐在裏麵,正與小蔣說話。龐麗娜平日不愛說話,現在與小蔣有說有笑。不知小蔣說了一句什麼,龐麗娜笑得前仰後合。僅在一起說笑,不能斷定兩人好;但可以斷定,龐麗娜與牛愛國在一起沒話,跟小蔣在一起就有話。龐麗娜跟牛愛國說不著,但跟小蔣說得著;愛不愛說話,原來也看跟誰在一起。牛愛國沒有進去攪局,離開“東亞婚紗攝影城”,到城外廢城牆上,坐到太陽落山。晚上又去北街紡紗廠找龐麗娜,龐麗娜仍不在。又去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龐麗娜不在,小蔣正在給人照相;牛愛國便去龐麗娜的姐姐龐麗琴家。待進龐麗琴的家門,聽到龐麗琴龐麗娜姐倆兒正在說話。龐麗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