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頂一萬句08(2 / 3)

“理兒有三層,沒想到一個女娃,一下想得比我還深。”

又搖頭:

“是咱自家孩兒無福,有眼不識金鑲玉,讓李家錯過了一個好兒媳。”

又拍手:

“罷罷罷,在老秦麵前,我到死也是個惡人,誰讓我遇事沒主意呢。”

本來這事跟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沒啥關係,但老楊聽說秦家重新擇婿無論貧賤。便覺著是個便宜。便宜還不在於白得一個媳婦,城裏老李家在乎少一隻耳朵,現在不是耳朵而是耳唇,就是不是耳唇而是耳朵,賣豆腐的老楊也不在意,更重要的是,老楊借此可以攀上一個大戶人家。事情不成,沒損失啥;事情成了,就成了一箭雙雕。比這些重要的是,這是天上掉餡餅,老楊不能不接。但賣豆腐的老楊也是個沒主意的人,躊躇兩天,又去馬家莊找趕大車的老馬商量。上次送楊百利進“延津新學”,就是老楊找老馬商量的結果,結果雖是雞飛蛋打,但老楊記吃不記打,遇到便宜,仍想去占。趕大車的老馬也風聞此事,但他心裏明白,這隻是兩個大戶人家相互鬥氣,老秦下不來台,做出這種樣子給大家看,以抖抖李家帶來的晦氣,證明女兒缺耳唇不缺耳朵,或證明一下秦家或女兒的誌氣,一個做豆腐的人家,沒必要夾在中間認真。換句話,這就是一場戲,沒必要把它從戲台子上搬到日子裏。但他看老楊在那裏苦苦思摸,有些好笑,又生出幾分對老楊的看不起,正因為看不起老楊,又惱怒老楊上次將上新學抓鬮的事說了出來,讓他也跟著沾包,於是便想再設個套讓老楊鑽,讓他在老秦那裏碰壁。撞個頭破血流,下次就長了記性。他不但沒有阻止老楊,反而認真攛掇:

“好事呀,白得一個媳婦。強過賣一冬天豆腐。”

又說:

“還不是白得一個媳婦的事,攀上老秦家,你再出去賣豆腐,豆腐就不光姓楊了。”

又說:

“上回孩子上新學踏了空,如果這回能在老秦這裏補上,還強過上學。”

又說:

“我不是催你,要想成就得快,免得讓別人占了先。”

賣豆腐的老楊得令,歡天喜地回了楊家莊。第二天是臘月二十五。老楊一大早起來,洗了洗頭臉,換了身幹淨衣裳,三步並作兩步,去了秦家莊老秦家。老秦自將話放出去之後,大家皆知是做個樣子,聽了也就聽了,無人認真,並無一家前來求親。幾天過去,老秦就將這事放慢到腦後。現在突然冒出一個賣豆腐的老楊,真把這話當事說,前來求親,老秦有些哭笑不得。話說到了前頭,人來了又不能不說。令人沒想到的是,一場話說下來,楊家和秦家竟假戲真作。真成了親家。賣豆腐的老楊,也就糊裏糊塗之中,真把餡餅吃到了嘴裏。因老楊興衝衝而來,待進了老秦家,見院落外三層裏三層,像座縣衙,牲口棚裏騾馬成群,長工都穿著體麵衣裳出來進去,心裏便開始打怵。過去他也來過老秦家,但那是賣豆腐,就在老秦家門口候著,跟夥夫打交道,沒進過院子。待穿過幾道院落,進了正房,見老秦端坐在太師椅上,瞪著兩隻小眼珠看他,也不說話,等老楊開口,老楊站在地上便有些篩糠。冷場半天,老秦眨巴著眼還不說話,老楊終於熬不住了,打了退堂鼓:

“東家,算了吧。”

轉身要走。老楊不說“算了吧”,老秦就算了,現在老楊說“算了吧”,老秦倒說:

“你站住。既然算了,你為啥還來?”

老楊低下頭:

“東家,我錯了,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老秦:

“那你就說說,你兒子為啥是癩蛤蟆。”

老楊:

“他啥都不會,就會做個豆腐。”

老秦:

“做豆腐好哇。家有良田千頃,不如薄技在身。”

老楊:

“他是個老實疙瘩,連話都說不利索。”

老秦:

“話說多了有屁用,我就愛跟人說理,給女兒的事辦成這樣。”

老楊:

“他不識字。”

老秦:

“李家那個王八蛋倒識字,不怕人壞,就怕壞人也識字。”

老楊:

“東家,您就饒了我吧,俺楊家窮。”

一套話說下來,老楊不像來提親,倒像來拆親。老秦與老楊說話的時候,秦曼卿在裏間屋偷聽。對公開招親的事,老秦有些虛張聲勢,也就做個樣子給人看,看老楊做事滑稽,也是逗他說兩句話解解悶氣。但秦曼卿卻是認真的,看話放出去幾天,無人前來求親,還以為大家皆嫌她少一個耳唇,或不願趟這窪渾水,世上沒有一個知心的,現在來了一家,她不知老楊是被嚇住了,反覺得他的話句句中聽,便掀開簾子說:

“爹,就是楊家吧。”

老秦和老楊都嚇了一跳。老秦看女兒認了真,忙說:

“別急,這才剛開始說。”

秦曼卿:

“不用說了。如果換個人家來提親,肯定句句說的是自家的好;楊大爺自打進門,處處說自家的不是。這樣的人家,世上也算難尋了。楊家的孩子跟大爺來賣過豆腐,我見過,買三斤豆腐,他給人稱三斤三兩。賣豆腐是這樣,換別的事,也隻有別人對不住他,他不會對不住別人。”

秦曼卿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楊百業賣豆腐多給人,並不是不會做生意,而是借豆腐發泄對老楊的不滿,現在被秦曼卿當成了他為人處世的人品。老秦看自己弄巧成拙,有些慌張,忙說:

“剛說一會兒,事情哪裏能定,總得從長計議。”

秦曼卿像明清小說中的落難小姐一樣,從懷裏掏出一把剪子,哢嚓一聲,鉸下自己一綹頭發:

“爹,你就別騙女兒了,我知道你沒有當真,你沒當真我當真,我還非他家不嫁。你要再說別的。我連家也不住了,明天就去雲夢山當尼姑。”

老秦見女兒剪發明誌,知事情已無法挽回。如再有爭執,恐女兒再生出別的變故。也是那天晚上腦子一熱,竟聽了女兒公開招親的話,現在十步走了八步,已無法回頭。老秦以前不認識老楊,隻知道他是一個賣豆腐的,談了一席話,看他倒是個老實人。就是老楊不老實,老秦也不在意,一個賣豆腐的,就是讓他搗蛋。他還能搗蛋到哪裏去?但他把老楊也想錯了,老楊搗起蛋來,也不按正理,如按正理,也不敢前來提親。正是老秦把老楊想錯了,覺得一個老實人家,女兒嫁過去,除了日子上受些苦,別的方麵倒不會吃虧。一邊對女兒說:

“你性子比我還急,這麼大的事,幾句話就定了,將來你不要後悔。”

一邊歎息一聲:

“我老秦自生下來,沒這麼被人別過馬腳。”

事情就這麼定了。賣豆腐的老楊,事情定過。還不知事情緣何而起。秦曼卿手綰一綹頭發對老楊說:

“大爺,你家要娶我,還得依我一句話。”

老楊擦著頭上的汗:

“啥?”

秦曼卿:

“咱們今天就算定親,四天後就得娶我,也趕臘月二十九。”

老秦知道女兒的用意,因她與李金龍的婚期,就定在臘月二十九。老楊卻有些為難:

“東家,事情有些急呀,家裏一點準備沒有。”

老秦啐了老楊一口:

“讓你準備,你還能準備啥?說是你家娶媳婦,還不得我替你兜著?”

賣豆腐的老楊歡天喜地,從秦家莊回到了楊家莊。別人家娶媳婦憑的是家產和人緣,老楊家娶媳婦憑的是幾句話,雖沒人緣,卻有機緣。這結果不但老楊沒想到,連趕大車的老馬也沒有想到。賣豆腐的老楊,心裏還直感激老馬。上次讓楊百利進“延津新學”雖然踏了空,這次去老秦家求親,老馬又立了新功。回家與楊百業說了,楊百業臉上倒有些不高興。過去老楊不給他尋媳婦他牢騷滿腹,現在老楊把媳婦給他張羅來了,他從另一麵又有了不滿。楊百業:

“我是一個囫圇人,憑啥給我找個缺耳唇的?”

老楊上去踢了他一腳:

“你是不缺耳唇,你缺心眼。”

楊百業是個窩囊孩子,記打不記吃,順著他的性子,他會節外生枝,打他罵他,他倒沒脾氣。兩個兄弟皆脫離老楊另謀出路,隻有他還留在老楊身邊做豆腐,就和窩囊有關。他又回頭一想,如果不是有此茬口,自己的婚事還不知要拖到驢年馬月;現在雖然少一隻耳唇,睡覺的時候,馬上能被窩不空;等媳婦到手,又馬上能跟老楊分家。兩頭一算賬,也就認可下來。

臘月二十九,楊家辦喜事。臘月二十八是晴天,到了夜裏,天上飄起小雪,一直到天明也沒停。因這婚姻不同尋常,十裏八鄉的人,都冒雪來觀看。好像不是來看婚事,而是來看新娘缺的那隻耳唇;好像不是來看耳唇,而是來看由於這隻耳唇,生出的一連串故事。新娘下轎時刻,人呼啦一下往前擁,楊家一堵土牆被擁翻了,雪地上,騰起一股塵煙。煙霧之中,一個老婆婆的腿,哢嚓一聲被擠折了。哭喊打鬧中,新娘秦曼卿下了花轎。過去老楊和楊百業去過老秦家賣豆腐,秦曼卿沒來過楊家莊。在明清小說中,富貴女子下嫁,夫家雖破舊皆潔淨,官人雖窮困皆聰明,雖然賣油打柴,但賣油打柴之前,皆是白麵書生,會吟詩作畫。秦曼卿下了花轎,站在條凳上往楊家舉目一望,心裏就涼了半截。楊家破舊倒也破舊,幾間破房東倒西歪,院子裏的地高低不平,雪落在土裏,眾人踏來踏去,成了一片泥濘,家裏破舊秦曼卿料到了,這麼髒亂沒想到。接著新郎楊百業跑過來用紅綢牽她,舉手投足,又讓她大失所望。過去楊百業去秦家賣豆腐,穿的是家常衣裳,看上去就是個憨厚。現在改了新郎裝束,頭戴借來的禮帽,身穿借來的長袍,胸前挽著紅綢結,衣裳馬上顯得上下不合身,跑起來像個笨拙的猴子,看到秦曼卿時,張著嘴,露出一臉傻笑。啥叫傻笑?就是笑得不明不白。本來楊百業也沒那麼傻,也是被人山人海的陣勢嚇的,臉上的肉便僵在那裏。場合一換,人就露出了原形。接著他張嘴說了一句話,秦曼卿徹底灰了心。楊百業看到秦曼卿臉色轉陰,以為她嫌自己窮,悄聲說了一句:

“你不要怕,我賣豆腐時,也背著爹攢著體己。”

秦曼卿歎一口氣,便知生活和明清小說裏不是一回事。但事到如今,主意全是自己拿的,想回頭也已經晚了,在樂器的吹打中,不禁流下淚來。不是傷悲嫁錯了人家,而是傷悲不該讀書。

老楊賣了一頭驢,酒席擺了十六桌。十六桌酒席老楊家哪裏擺得下?便借了鄰居楊元慶家兩間瓦房。楊元慶一開始不同意借房,老楊白送了他兩方豆腐,他才同意了。整個婚禮辦得還算熱鬧。與大戶人家結親,賣豆腐的老楊擔心婚禮會出岔子,一時做不到的,秦家會挑理,但婚禮沒出什麼岔子,秦家也沒有挑理,倒是婚禮結束,楊家出了岔子。楊家出岔子不是新郎楊百業又露出什麼馬腳,岔子出在楊百順身上。

楊百順自和殺豬師傅老曾鬧翻之後,無個去處,隻好先回到楊家莊。楊百順已經學會殺豬,本來可以挑單另幹,但在手藝行裏,和師傅鬧翻,忘恩負義的名聲傳出去,在這行就無法再混下去了。本來他還想去裴家莊投奔剃頭的老裴,看他如今能否收留自己,但當初投靠老曾是老裴牽的線,如今事情辦砸了,事情的頭尾雖不像師傅說的那樣,但個中情由,枝枝葉葉,如何再向老裴解釋?也許越描越黑,不是自己的不是,也成了自己的不是,剃頭的老裴也不好投靠了。他還想去尹家莊重新投奔做鹽做堿的老尹,但做鹽做堿分季節,隻限於春、夏、秋三季,一到冬天,地就凍住了,無法刮鹽土做鹽,也隻能等到明年開春再說。他還想去投靠一個東家種地,但東家招長工也在春天,冬天地裏並無活計。別的門路他就想不起來了,別的可以投靠的人他也想不起來了。楊百順在世上最煩的人是賣豆腐的老楊,最煩的事是做豆腐,現在丟盔棄甲,隻好又回到老楊身邊做豆腐。老楊看他丟盔棄甲回來,心裏更加得意;這次得意,又不同於前一次得意;說起風涼話,不再嬉皮笑臉,轉成正色:

“我做豆腐不缺人呀。”

但楊百順在楊百業婚事上出岔子並不是因為他對老楊不滿,或在外邊丟盔棄甲,找個茬口撒氣,或不滿他哥楊百業結婚,要節外生枝,而是因為弟弟楊百利回來了。楊百利在新鄉機務段當了大半年司爐,似換了一個人。首先是他的行頭。過去他是個鄉下孩子,現在成了機務段的司爐。司爐在火車上也就是往爐膛裏添煤,一天一身煤末子,頭不是頭,臉不是臉,但他回鄉參加哥哥的婚禮,也就脫下工服,買了身西裝,打著領帶,戴頂禮帽,一副衣錦還鄉的樣子。其實楊百利在火車上,司爐當得並不如意。不如意不是說活兒有多髒多重,活兒倒也髒也重,一個火車頭拉十幾節車廂,動力全靠楊百利一個人往爐膛裏添煤,自上了火車,到火車進終點站,一刻也沒消停過,一個班上下來,棉襖棉褲全是濕的,還不如在延津鐵冶場看大門,日日坐在日頭底下發呆;這時就覺得上了機務段采買老萬的當。活兒髒活兒重還不是關鍵,問題是一個火車頭上三個人,一個司機,一個副司機,全是楊百利的師傅。正師傅叫老吳,副師傅叫老蘇,兩人說起話來,全不對楊百利的心思。不對心思不是說楊百利愛說話,愛“噴空”,兩個師傅全是悶嘴葫蘆;兩人倒也愛說話,但兩人說的,跟楊百利說的,不是一回事。兩人說起話皆是家長裏短,張家的小舅子偷了姐夫家的東西,被抓住打折了腿;李家的公公扒灰了兒媳,沒被兒子發現,被婆婆堵在了被窩裏;或王家趙家為一條小狗,差點出了人命;皆不是楊百利“噴空”所需的內容。這些事都太實,楊百利的“噴空”要虛實結合,轉折處要有想象力。人是在夜遊,但遊著遊著,就鑽出一個白胡子老頭。但鑽出白胡子老頭的“噴空”,老吳老蘇又不喜歡,覺得是“瞎白話”,他們就喜歡看得見摸得著的發生在身邊的張三李四的實事。但老吳老蘇是師傅,楊百利是徒弟,火車頭上是師傅的天地,他們聊天,徒弟插言他們不管,如轉了話題或話題的方向,他們就急了。一趟火車開下來,或從新鄉到北平,或從新鄉到漢口,或從北平或漢口又回來,路上全是吳、蘇二位師傅在說,楊百利除了往熊熊火光的爐膛裏添煤,嘴一天天閑著。手閑著不會把人憋死,嘴閑著就把人憋死了。好不容易輪班倒休,楊百利便去機務段采買科找老萬,想把憋了幾天的話,在老萬那裏傾吐個幹淨。但老萬是個采買,總往外邊跑,十天有八天不在段裏,楊百利十回有八回找不著他。來時帶了一肚子話,走時還需帶回去。憋著回去,與來時的憋著又有不同,好像越積越滿,肚子馬上就要爆炸了。這時更覺得到機務段當司爐是個錯誤,上了老萬的當。這時想起彈三弦的瞎老賈給他算過命,說他為了一張嘴,天天要跑幾百裏,看如今這情形,倒讓瞎老賈給算著了。但楊百利並沒有離開機務段。沒有離開機務段不是留戀在火車頭上當司爐,而是妄想有一天,能從火車頭上下來,到客車車廂去當茶房。茶房提個大茶壺,在車廂裏走來走去,給旅客續水。續完水,掃掃地,也就待著了。而一列火車有十幾節車廂,十幾節車廂裏有一千多個旅客;火車開往北平需一天一夜,開往漢口也需一天一夜;一天一夜中,一千多個旅客中,不愁尋不出個把能“噴”得來的人。但從司爐到茶房,等於換了工種,火車頭和鐵軌歸機務段管,客車歸車務段管,老萬能把他弄到火車頭上,卻不能把他弄到客車上,別的說合的人一時半會兒還未找到,楊百利隻好先在火車頭上待著。楊百利覺得當司爐委屈了自己,但在哥哥楊百業的婚禮上,“司爐”二字,卻派上了用場。如果老楊家成親,找的是門當戶對的人家,來的賓客也就是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鎮上打鐵的老李,劉家莊販驢的老劉等。但現在親家是老秦,老秦這邊來人就不同了。鎮上東家老範來了,馮班棗東家老馮來了,郭裏窪東家老郭來了,城裏綢緞莊“瑞林祥”的掌櫃老金也來了……本來大家可來可不來,但知老秦要借這次結親抖抖晦氣,給缺耳唇的女兒長長臉麵,皆推開手頭的事來了。騾子轎車,雪地裏站了一街筒子。楊家沒見過這種陣勢,楊家的朋友也沒見過這種陣勢。趕車販驢者,平日說話嗓門都很大,現在皆縮頭縮腦,無人敢出頭陪娘家來的客人。酒席開始,打鐵的老李,販驢的老劉,皆藏在廚房不敢露麵。趕大車的老馬,平日派頭挺大,現在嚇得說了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