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頂一萬句07(3 / 3)

“忒不爭氣。”

又磕磕煙袋:

“我看哪,百順,你就上吧。”

楊百順嚇了一跳:

“師傅,總共算下來,除了雞狗,我才殺了十幾頭豬,回回還有師傅看著。冷不丁上陣,成嗎?”

老曾:

“按說是不成,殺豬要學三年徒,你還不到一年。但事到如今,就不是殺豬的事了。有錢不掙還是小事,老陳老鄧知道咱不能殺豬了,心裏不定怎麼樂呢。一想到這個,我心裏像刀紮一樣疼。”

使勁拍了一下炕幫:

“咱就這麼定了,活兒還照著我的名義接,殺豬你一個人去。”

楊百順開始犯愁:

“主家不幹咋弄呢?”

老曾:

“隻有一個辦法,把我的病瞞下。”

又說:

“大家知道我不能動了,這豬就殺不成了;有我的旗號在,你打著我的旗號去,主家不會說啥。老曾錯不了,他的徒弟就錯不到哪兒去,這點把握我還有。人問我為啥沒來,你就說我昨夜受了傷寒,在家發汗呢。”

從臘月初六開始,楊百順匆忙上陣,開始獨自一個人出門殺豬。過去跟慣了師傅,自己就是個幫手,突然失去依靠,出門還真有些心虛,這時又覺出師傅的重要。自師傅續弦之後,兩人一塊出去殺豬,楊百順覺得他說話轉舌頭,令人厭煩;現在路上剩楊百順一個人,本該清靜了,楊百順心裏倒更亂了。楊百順獨自殺的第一頭豬,是到三十裏外的朱家寨。主家老朱。也是師傅的老主顧。老朱看楊百順一人來了,吃了一驚:

“咋你一人來了,你師傅呢?”

楊百順按師傅交代的:

“師傅昨天還好好的,夜裏得了傷寒。”

老朱狐疑地看著他:

“小子,你成嗎?”

楊百順:

“看跟誰比了。跟師傅比,我是不成;跟自個兒比,比去年強多了,去年我還不會殺豬。”

老朱倒被他逗笑了,咂咂嘴,不再說啥,將豬從圈裏趕出來,讓楊百順殺。捆豬,掀翻,上案,楊百順還算利索,待到動刀子,楊百順慌了。豬倒一刀捅死了,但開膛時用刀過猛,捅著了腸子,案子上五顏六色,似開了個油醬鋪。放血時沒捅著正筋,腔裏積了半腔血。割豬頭時,不小心又把豬的鼻子捅豁了,不能算個整豬頭。剔骨時,肉也連連扯扯。白掉到案下許多肉渣。老朱氣得跺腳,沒罵楊百順,指天劃地罵老曾:

“老曾,我操你媽,我跟你沒仇哇。”

一頭豬,拾掇了五個時辰,楊百順還沒弄利落,汗把棉襖都濕透了。潦草收拾完,已是傍晚,楊百順沒敢在老朱家吃飯,也沒敢拿下水,匆匆忙忙回了曾家莊。走到半路天黑了,也忘了怕狼。

但十頭豬殺過,楊百順也就漸漸上了道。殺豬還是慢,師傅老曾殺一頭豬用一個時辰,楊百順得四個時辰,但腸子捅不爛了,血也能放幹淨了,豬頭也是整豬頭,骨肉也能剔利落了。主家埋怨他慢,他低著頭不說話,隻管剔骨。等肉、骨頭、下水一碼碼歸放好,別人也就不埋怨了。殺豬殺了二十天,楊百順甚至覺出獨自殺豬的好處。過去往哪兒殺豬,路走多遠。全由師傅老曾做主,現在楊百順一個人說了算。師傅自續弦之後,天天要回家,殺豬要在五十裏之內,現在這約束就自動失效了。楊百順不喜歡五十裏之內,五十裏之內天天要跑楊家莊,五十裏之外就可以踏踏實實住在主家。剛開始楊百順還在五十裏之內,十天之後。也就突破五十裏,隔三岔五,住在主顧家。一個人能支撐局麵,接著就會產生想法,楊百順又對師娘有了新的不滿。過去是師徒二人殺豬,工錢全歸師傅,十件下水,楊百順能分三件;現在師傅不能動了,殺豬成了楊百順一個人;楊百順每次殺完豬,仍先回師傅家,師娘接下工錢,下水仍分給楊百順三件,楊百順就覺得師娘有些不明事理。楊百順沒有妄想拿工錢,但兩個人的活兒現在歸一個人幹,起碼在下水上,應該顯示顯示。但師娘隻顯示在臉上。一見楊百順背著木桶進門就笑:

“看看,你師傅沒看錯,百順是個挑大梁的材料。”

或說:

“啥叫逼上梁山呢?這就叫逼上梁山。”

但笑歸笑,下水仍分給楊百順三件。楊百順拎著三件下水往回走,心裏就有些窩氣。臘月二十三這天,楊百順到賀家莊老賀家殺豬。老賀理個分頭,嘴愛說話。楊百順與老賀打過招呼,開始殺豬,老賀並不離開,就蹲在旁邊與楊百順聊天。先聊了些別的,老賀開了個小油坊,抱怨今年芝麻漲價了,磨油賺不著錢,接著又聊起師傅老曾,由師傅老曾,又聊到師傅新續的老婆。不聊到師娘楊百順沒什麼,一聊到她,楊百順又憋了一肚子火。也是一時意氣用事,邊剔著骨,邊將師娘如何麵上帶笑,內心歹毒,對徒弟如何克扣,竹筒倒豆子,說了個痛快。但他沒說師傅什麼,說的都是師娘。老賀也感歎:

“看著隨和,誰知是個笑麵虎。”

又感歎:

“登天難,求人吃飯更難呀。”

楊百順說完也就完了。但臘月二十六,老賀到鎮上趕集,中午到賣驢肉火燒的老孔的攤上打尖,說起過年,如何年難打發。老孔看了看老賀買的年貨,又問老賀殺沒殺豬。老孔的旁邊,是賣豆腐的老楊的攤子,那年老楊到賀家莊賣豆腐,因為一斤豆腐,秤頭的高低,老楊與老賀吵過一架,從此結了怨。現在老孔問起殺豬,老賀突然想起什麼,便將老孔拉到牆角背人處。將楊百順到他家殺豬時說的一套話,告訴了老孔。當時楊百順去老賀家殺豬時。老賀隻知道他是老曾新招的徒弟,不知道他是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的兒子,事後知道了,還後悔讓楊百順殺了豬。現在見到賣豆腐的老楊,突然又想起楊百順,便把仇報在了這裏。當時楊百順殺豬時,和老賀說過許多話,話題也雜,現在老賀按下別的話不提,單挑楊百順說師娘不是這一節,添油加醋,說了半天。而楊百順的師娘,就是老孔的妹子。老孔聽後憋了一肚子氣。老賀一走,老孔本想像賣胡辣湯和煙絲的老竇一樣,將老楊的豆腐攤踢翻,但老孔個頭小,怕打不過老楊,臨時又轉了念。匆匆收起自己的攤子,跑到曾家莊老曾家。他妹子正在廚房做飯,老孔鑽到廚房,一五一十,來龍去脈,將老賀說的一套話,又告訴了妹子。老孔一走,老孔的妹子放下飯勺,跑到正房,又將老孔的話告訴了老曾。話過了好幾道嘴,話已經轉了。楊百順本來說的是師娘的不是,沒說師傅什麼,但話到師傅耳朵裏,楊百順全是在埋怨師傅,說老曾如何歹毒,克扣徒弟,不但有房不讓住,有時連下水也不給等等。臘月二十六晚上,楊百順背著下水像往常一樣回到師傅家,放下木桶,還等著師娘來收工錢和分配下水,沒想到師娘沒有露麵,師傅倒在屋裏喊:

“百順,你來。”

楊百順進了屋,看到師傅像往常一樣在炕上躺著,師娘在地上站著。師傅老曾:

“百順,我問你一句話,你跟了我快一年了,師傅對你咋樣?”

楊百順聽出話頭有些不對,忙說:

“師傅,您對我不賴呀。”

老曾在炕沿上啷啷地磕著煙袋:

“那你對賀家莊的老賀是咋說的?說我對你歹毒。你今天給我說說,我怎麼對你歹毒了?師傅知道了也好改。”

楊百順一陣慌亂,知道事情發了,忙說:

“師傅,我沒說過這話,你別聽別人胡說。”

老曾拍著炕沿:

“傳得全天下都知道了,你還說你沒說。你敢說敢當我佩服你,說了又說瞎話我就急了。你捂著胸口想一想,當初你是咋來的?你來的時候啥樣,現在又啥樣?我明天就把剃頭的老裴找來,咱們評一評這個理!”

楊百順想解釋什麼,但老曾越說越氣,臉都青了:

“你覺得你本事學到家了是不是?你覺得我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了是不是?我殺豬殺了三十年,沒人對我說個不字,現在徒弟倒過河拆橋,背後捅了我一刀!”

接著啪啪扇了自己兩耳光:

“我知人知麵不知心呀我,我他媽罪有應得!”

師娘忙上去摟師傅的手:

“你看,還越說越氣,再不好,是自己一個徒弟。”

又扭頭對楊百順說:

“百順,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就是有啥,也該當麵說,不該背後罵師傅。”

老曾指著楊百順:

“讓他罵,我還不該被人罵,我傻屌呀,我收下這麼個徒弟!”

楊百順知道事態有些嚴重,忙跪到地上:

“師傅,我錯了,這話我說過,但不是這麼個意思。”

老曾:

“那你是啥意思?”

楊百順本來想說自己的話頭是衝著師娘,並沒衝著師傅,但師娘就在旁邊站著,如何去說這話?老曾看他在那裏躊躇,更急了:

“啥也別說了,從明天起,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也不是我徒弟,我也不是你師傅,咱們井水不犯河水。我再見到你,我叫你一聲大爺。”

楊百順:

“師傅,你要這麼說,我就無站腳之地了。”

老曾:

“我讓你無站腳之地,是你讓我無站腳之地吧?”

啪地摔了一個燈盞:

“這豬,從明兒起。都他媽別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