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
老裴也是累了一天,收拾剃頭家夥時閉著眼睛。這時睜開眼睛:
“你還沒剃呀?”
楊百順:
“叔,你不認識我了?”
老裴看了看楊百順,一時還真沒認出來。楊百順:
“當年你救過我呀。”
便提起兩年前那天晚上,楊家莊的打穀場,鎮上老孫的飯鋪,還有那兩海碗羊肉燴麵的事。老裴突然想了起來。說是老裴救過楊百順,老裴心裏知道,其實是楊百順救過老裴,讓老裴那天沒去殺人。如果當時殺了人,現在哪裏還能剃頭?老裴馬上顯得親切了:
“你咋在這兒呢,這村有親戚呀?”
楊百順搖搖頭,便將從鎮上老孫飯鋪分別之後。怎麼老汪私塾解散,怎麼縣上辦了個“延津新學”,怎麼他爹與老馬、楊百利合謀,自己遭了暗算,後來怎麼又被自己發現,決心離家出走,一五一十,來龍去脈,給老裴說了。楊百順說完,老裴也聽明白了,原來又是一個繞。老裴不禁又感慨起來。楊百順哽咽著說:
“叔,我又走投無路了,我想跟您做徒弟。”
老裴倒愣在那裏:
“這事兒有些突然呀。”
接著抽起旱煙,在那裏想。想了半天說:
“這次我幫不了你了。”
楊百順有些失望。老裴:
“不是我不想幫你,我也該收個徒弟了。隻是我做不了主呀。”
楊百順知道老裴在家怕老婆,這麼大的事,他說了不算。楊百順剛想說什麼,老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止住他:
“老婆也讓我收徒弟,隻是我半年前收了個徒弟,上個月剛跑了。”
楊百順:
“叔,我既然跟了您,就不會跑。”
老裴看看四周:
“那個徒弟不是一般的徒弟,是我老婆她娘家侄子。”
楊百順明白了,說:
“他跑是他不爭氣,和您沒關係。”
老裴神秘地一笑:
“怎麼沒關係,關係大了。我知道我老婆的心思,怕我在外邊剃頭,去看我姐;也怕我攢體己,給自個兒留後路。我在家受氣,出門剃頭,還能再讓人看著我?你給我來陰的,我也給你來陰的。我不打她娘家侄子,也不罵他,就是不教他真手藝。他一給人剃頭,就割人口子,人家能不跟他急?有一次在葛家莊,編笆的老葛讓他割得順頭流血,老葛跳起來,兜頭扇了他一嘴巴子。天天這樣,他能不跑嗎?”
楊百順又明白了。老裴:
“剛走一個,腳跟腳又來一個,我怕露了馬腳哇。”
老裴把心腹話都說了,楊百順就不好再為難老裴:
“叔,既然這樣,我就先去尹家莊投奔俺舅,他會做鹽。隻是他脾氣怪,動不動就打人,我有些怕。”
老裴:
“你先委屈待著,等這邊合適了,咱再商量。”
兩人說罷,太陽已經落山了。老裴要回裴家莊,楊百順要去尹家莊,楊百順替老裴挑起剃頭挑子,一塊出了張班棗。說著閑話,已到了岔路口,兩人該分別了。楊百順把挑子換到老裴肩上。老裴挑著擔子,走了兩步。突然又回頭:
“我問你,你動得了刀子不?”
楊百順停下腳步。嚇了一跳:
“咋,叫我去殺人呀?”
老裴笑了:
“不是讓你去殺人。是殺豬。”
楊百順愣在那裏:
“沒敢殺過。”
老裴又走回來。放下剃頭挑子:
“你要敢殺活物,就好辦了。”
楊百順:
“咋?”
老裴:
“曾家莊殺豬的老曾,和我是好朋友。上次他跟我說,老了,想收個徒弟,一時沒找到合適的人。”
又說:
“他老婆死了,家裏他一個人說了算。”
停停又說:
“雖然他每天動刀動槍,但脾氣不算孬。”
楊百順雖然沒有殺過豬,也是走投無路,且聽說老曾脾氣好,比跟著熬鹽熬堿的老尹強,馬上高興地說:
“叔。我不挑活兒。”
老裴也高興了:
“那就好辦了,咱爺倆現在就去曾家莊。”
楊百順重新替老裴擔起剃頭挑子,兩人一塊向曾家莊走去。
從第二天起,楊百順就跟著曾家莊殺豬匠老曾學殺豬。一邊學殺豬,一邊還惦著哪天再改換門庭,重新跟老裴學剃頭。老曾是個生人,老裴畢竟跟自己有患難之交。後來也跟老裴見過幾麵,但老裴再沒跟他提過此事。半年之後,楊百順跟師傅老曾熟了,一次說起心腹話。楊百順把這話也說了。他認為老曾會生氣,沒想到老曾沒有生氣,笑了:
“你還是年輕啊,恰恰是有患難之交,他不會收你做徒弟。”
楊百順:
“咋?”
老曾:
“患難之交可以做朋友,咋能做師徒呢?”
楊百順恍然大悟。這時懷疑在張班棗遇到老裴,老裴從他老婆娘家侄子說起,說到不好收他做徒弟的話,也是假的。一下對老裴的看法也發生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