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頂一萬句05(1 / 3)

第一章 前言:出延津記 五、

這年二月,楊百順開始跟他爹老楊在家做豆腐。豆腐做了一個月,楊百順就跟老楊鬧翻了。鬧翻不單是討厭老楊和豆腐,而是知道了弟弟楊百利上“延津新學”的真相。跟老楊在家做豆腐的,還有楊百順他哥楊百業。這天一大早,楊家兄弟二人出門去各村賣豆腐。老大楊百業出楊家莊走東路,楊百順出門走西路。本來老楊要跟楊百順同去,除了路上要教楊百順如何賣豆腐,還要教楊百順如何打鼓。老楊賣豆腐打鼓,並不是“咚咚咚”“哢哢哢”一陣亂敲,豆腐做出許多花樣,花樣不同,鼓點也不同。老豆腐、嫩豆腐、豆腐皮、豆腐絲,有時還捎帶賣豆腐渣,一個花樣一種鼓點;大家一聽鼓點,就知道賣豆腐的老楊,今天帶了多少種花樣。敲鼓的功夫,不練上一兩個月,摸不清其中的門道。但楊百順不喜歡敲鼓,想像喊喪的羅長禮一樣吆喝。而老楊生來不喜歡吆喝,這才敲鼓,兩人天天為此吵架。吵了半個月,老楊首先吵煩了,先是罵:

“才賣兩天豆腐,就想改章程,奸臣哪你。”

又放下鼓說:

“不是不讓吆喝,不是那回事,你想吆喝,你吆喝兩嗓子試試。”

真讓吆喝,楊百順一下倒著了慌。不敢在村子裏吆喝,出了村子,對著莊稼地,仰起脖子像羅長禮一樣喊:

“賣豆腐嘍——”

“楊家莊的豆腐來了——”

“老豆腐、嫩豆腐、豆腐皮、豆腐絲、外帶豆腐渣——”

吼出的聲音像挨刀的雞。老楊撲哧笑了。楊百順自己聽上去,也跟羅長禮喊喪是兩回事。羅長禮喊喪如虎嘯山林,有威嚴,有氣派,有章法;楊百順喊豆腐,咋像偷了東西呢?初想是自己不會吆喝,幾天後終於想明白了,區別還在事兒上,一個是賣幾斤豆腐。另一個是死了個真人;拉開喊喪的架勢吆喝豆腐,這吆喝馬上就變了味兒。如用吆喝豆腐的腔調吆喝豆腐,楊百順又沒了興致,還不如跟老楊打鼓。打鼓倒省了唾沫。這天出門賣豆腐,老楊本要跟楊百順同去,先一天老楊趕著毛驢,去邱家莊馱黃豆,回來的路上淋著了雨;老楊淋著雨倒沒事,清早起來,毛驢鼻涕哈喇,渾身抽搐。老楊罵了毛驢兩句,牽著毛驢去鎮上看獸醫老蔡。這個老蔡,就是剃頭匠老裴的內兄蔡寶林,給人抓藥,也捎帶給牲口看病。剩下楊百順一個人,出門往西賣豆腐。走了幾個村莊,咚咚咚敲了幾陣鼓。一方麵他鼓點不熟,有些手忙腳亂,另一方麵心也不在賣豆腐上,鼓點敲得有些亂。各村知道楊家莊賣豆腐的來了,弄不清老楊家今天帶來些啥豆腐。走了七八個村莊,日頭已過正午,隻賣出幾斤老豆腐和豆皮,嫩豆腐、豆腐絲和豆腐渣都原封未動。蹲在謝家莊村頭吃了幹糧,又接著往前走,到了馬家莊。在馬家莊的生意也不好,咚咚咚敲了半天鼓,隻賣出三斤豆腐渣。這時馬家莊的皮匠老呂,手裏端著一盆膠走過來,看到楊百順站住:

“小子,這麼快就挑單幫了?”

楊百順倒也認識老呂,如實說:

“還不到時候,俺爹到鎮上給驢看病去了。”

指著豆腐車:

“大爺,您今天買些啥?”

老呂不說買豆腐的事,問:

“你不是還有個兄弟嗎?過去跟你一塊念私塾,他幹啥呢?”

楊百順:

“到城裏上學去了。”

老呂:

“同是兄弟,為啥他去上學,你在這裏賣豆腐?”

楊百順還是年齡小,便將家裏上學抓鬮的事,一五一十給老呂說了。沒想到老呂聽後,撲哧笑了,放下一盆膠,指著楊百順:

“要不說你在這兒賣豆腐,原來你小子腦子不夠使。”

楊百順聽出話頭中有別的意思,便問:

“大爺,您聽到些啥?”

老呂看看左右無人,便將賣豆腐的老楊,和趕大車的老馬,共同商議的抓鬮的內情,一五一十告訴了楊百順。楊百順一直認為自己運氣不好,一個鬮抓錯了,要做一輩子豆腐,原來老楊、老馬和兄弟楊百利共同做了手腳,兩個鬮上寫的都是“不上”。楊百利讓楊百順先抓,楊百順不管抓到哪一個,都是“不上”。剩下一個鬮楊百利不抓,也就成了“上”。

皮匠老呂這麼做,不是與賣豆腐的老楊過不去,而是與馬家莊趕大車老馬有過節。老呂家開個皮匠鋪,除了梳皮,也做皮貨,做些羊皮襖、羊皮褲、羊皮靴,也用牛皮、驢皮和馬皮,做些皮鞭、馬鞍和牲口籠頭等。說是與老馬有過節,兩人沒打過,也沒罵過,誰也沒占過誰的便宜,僅僅因為,馬家莊兩千多口子人,兩個人最有心眼,一個是趕大車的老馬,一個便是皮匠老呂;兩個人都有心眼,又誰都不服誰,便做下了對頭。兩人表麵上仍以兄弟相稱,老馬也買老呂的皮鞭和牲口籠頭,前年還買過他一件羊皮襖,老呂也賤價賣給他,但在背後,兩人卻相互拆台。老呂今天見到楊百順,就順便拆了老馬的台。

說起來,楊家上學抓鬮的內情,並不是老馬傳出來的,還是老楊上次到馬家莊賣豆腐,給人說了。老楊說這話是為了顯示自己跟老馬是朋友。常在一起說心腹話;現在老呂重複一遍,矛頭對準的就不是老楊,而是老馬。楊百順聽後,頭上如響了一聲炸雷,他首先生氣的不是老馬,而是他爹老楊。過去他也知道他爹不是東西,沒想到他這麼不是東西。楊百順將豆腐車一下掀了個底朝天,一車豆腐砸在灰土裏,成了一地豆腐渣。倒把老呂嚇了一跳,匆忙走了。楊百順恨過老楊,又恨兄弟楊百利。前年夏天,兩人還在鎮上老汪的私塾讀《論語》,一天老汪到縣上趕集,讓老婆銀瓶,看著徒兒們描紅。老汪前腳走,銀瓶後腳也溜了,四處串門說閑話去了。臨走之前,將學堂的門,從外邊鎖上了。但這也難為不住誰,學堂過去是個牛屋,牛屋的後牆。留著幾個出糞的窟窿,徒兒們皆從這窟窿爬出來,跑到河邊,跳到河裏鳧水。眾人皆守著岸邊嬉鬧,楊百利逞能,揚著手走向河中間,咕咚一聲,掉到深坑裏,腦袋一下沒了。眾徒兒紛紛爬上岸,一哄而散。因是自己的親兄弟,楊百順本不大會水,也拚命去撈楊百利。為撈楊百利,楊百順也差點淹死。現在他竟恩將仇報,也在背後對自己下了毒手。接著才恨上了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自己跟老馬無冤無仇,他為何也和老楊聯手算計自己?更可恨的是,生米已經做成了熟飯,楊百順無法將事情再翻轉過來。楊百順蹲在馬家莊街頭生了半天氣,天黑推著空車,回到了楊家莊。一進家門,老楊也剛從鎮上給毛驢看病回來,正在用氈帶抽打身上的土。老楊見楊百順推著空車回來。一陣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