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頂一萬句02(2 / 3)

“打醋嘍——”

“羅家莊的醋來啦——”

雖是小本生意,雖是粗吆喝,卻也能養家糊口。但到了羅長禮這裏,卻不喜歡做醋。不喜歡做醋不是跟醋有仇,而是做醋之外,羅長禮喜歡另一件事,誰家死了人,他愛去喊喪。同是一個喊,他喜歡喊喪,不喜歡喊醋。喊喪能耽誤做醋,做醋不能耽誤喊喪。由於心思不在醋上,醋便做得不像醋。別人家的醋是酸的,羅長禮的醋是苦的。像刷鍋水。別人家的醋能撐一個月,羅長禮的醋十天就泛了白毛。沒泛白毛之前是苦的,泛了白毛倒變酸了。羅長禮做醋不上心,喊喪卻上心。羅長劄長個雞脖子,一般雞脖子聲細,羅長禮卻聲粗,且不怵場子;場子越大,他越精神。平日人穿皂布,喪事時人穿白衣。羅長禮仰著脖子一聲長喊:

“有客到啦,孝子就位啦——”

白花花的孝子伏了一地,開始嚎哭。哭聲中。羅長禮又喊:

“請後魯邱的客奠啦——”

同時又喊:

“張班棗的客往前請啊——”

後魯邱的奠客跪叩起仰之間,張班棗的奠客已在後邊排成一排。一批批奠客往前移動,羅長禮調停得紋絲不亂。羅長禮記性好,萬千人中,隻要見過你一麵,下次就能喊出你的姓名,各個環節不會落下誰。人從死到出殯有七天,七天喊下來,羅長禮嗓子不倒。人們說起羅長禮,不說“賣醋的老羅”,都說“喊喪的老羅”。十裏八鄉,誰家有喪事,皆請羅長禮。誰家有喪事,楊百順和李占奇必追過去看。眾人去吊喪皆為了死者,楊百順和李占奇獨為了羅長劄。但平日哪能天天死人呢?不死人時,羅長禮又去做醋,楊百順和李占奇也感到日子空了。這時聊起羅長禮,也能聊得興致勃勃:

“嗓門真大,五裏開外都能聽見。”

“上回徐家莊的客不懂規矩,有些亂,老羅急了,麻子都泛了紅點。”

“平日個兒不大,一到喊喪,咋就長高了呢?”

“上次他到村裏賣醋,想跟他說句話,到了跟前,又沒敢說。”

“十裏八鄉咋還不死人呢?”

聊到趣處,一個說:

“我去茅房撒泡尿。”

另一個本來沒尿,為了羅長禮也說:

“我跟你去。”

楊百順十三歲那年秋天,家裏丟了一隻羊。丟羊之前,先丟了一口豬。楊百順先一天被雨淋著了,打擺子發燒,家裏人去找豬,留他一人看家。打擺子一會兒熱一會兒冷,昏昏沉沉之中,李占奇喘著氣跑過來:

“快,死人了!”

楊百順腦袋燒得還有些迷糊:

“啥?誰死了?”

李占奇:

“王家莊的老王死了,快去看羅長禮!”

一聽“羅長禮”三個字,楊百順迷糊的腦袋登時醒了,正打著的擺子也立馬停了,身上也不發燒了。掀被窩從床上爬起來,兩人三步並作兩步。跑向十五裏外的王家莊。待到了王家莊,發現老王家確實死人了,但喊喪的不是羅長禮,而是牛家莊一個叫牛文海的人。牛文海是個瘸子。當時延津縣以黃河渡口為界,分東延津和西延津。就喊喪者而言,有“東羅西牛”之說。即東邊死了人皆請羅長禮,西邊死了人皆請牛文海。但王家莊位於延津渡口交界處,死人者請喊喪者就有些亂,有請羅長禮的,有請牛文海的。現在老王家請的就是牛文海。這點混亂,倒被李占奇和楊百順忽略了。李占奇:

“老王家有病吧?好不容易死個人,咋不請羅長禮,請牛文海呢?”

楊百順:

“一個破鑼嗓子,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喪事非讓他弄得七零八落!”

一泄勁兒,楊百順又開始打擺子發燒。李占奇還要留下來比較一下牛文海和羅長禮的不同,看牛文海到底能七零八落到哪裏去;楊百順正在發燒,等不得牛文海,哆嗦著身子,又跑回十五裏外的楊家莊。待回到家裏,發現家裏人都回來了,豬也找著了,但在楊百順離開家到王家莊看羅長禮的時候,家裏又丟了一隻羊。早起丟豬是豬的事,下午丟羊可是楊百順的事。楊百順打著的擺子立馬又停了。賣豆腐的老楊一言不發,解下自己的皮帶。楊百順的哥哥楊百業、弟弟楊百利。皆偷偷捂著嘴笑。老楊:

“讓你在家看家,你幹啥去了?”

楊百順不敢說自己到王家莊看羅長禮了,隻好說:

“我也找豬去了。”

老楊兜頭抽了他一皮帶:

“剛才李伯江還跟我說,你跟李占奇跑王家莊看羅長禮去了!”

李伯江是李占奇他爹。冤枉就冤枉在,楊百順並沒有看到羅長禮,隻看到個牛文海。楊百順不好解釋這個,隻好說:

“爹,我打擺子發燒哇。”

老楊兜頭又是一皮帶:

“發燒?發燒能來回跑三十裏?我看你不燒!”

又是一皮帶。楊百順頭上已有七八個血疙瘩。楊百順:

“爹,我不燒,我去找羊!”

老楊把一掛繩子扔到楊百順腳下:

“找著羊,把它拴回來;找不著,你也別回來了!”

又看楊百業和楊百利:

“不是羊的事,說瞎話!”

說著說著又急了:

“平時我支派你個事,難著呢,咋一聽說羅長禮,你發著燒就跑了?誰是你爹?”

又瞪大眼珠看著眾人:

“這個家,到底誰說了算?”

賣豆腐的老楊,已經把一件事說成了另一件事。楊百順趕緊拾起繩子,出門漫山遍野去找羊。但從下午找到晚上,羊沒有找到,倒碰到幾隻亂跑的豺狗。也不知這頭瞎了一隻眼的羊跑到哪裏去了。楊百順像趕大車的老馬一樣,到了夜裏有些怕黑。楊百順十三歲的時候,村外的野地裏還有狼。楊百順隻好順著找羊的路往回跑。路邊長滿了莊稼,貓頭鷹在莊稼地裏一叫,楊百順嚇出一身汗。待到得村裏,到得家門口。楊百順又不敢進家。因為在賣豆腐的老楊那裏。過去一件事挺難,除非再發生一件大事,把這件事遮過去。楊百順丟了一口羊,如哥哥楊百業、弟弟楊百利再丟一頭驢,老楊就忘了羊而去說驢,但怎麼讓楊百業和楊百利再去丟一頭驢呢?看著家裏點著燈,窗戶上有人影在晃,豆腐房裏毛驢在拉著石磨磨豆子,不時打著響鼻;後來窗戶上的燈滅了,隻剩毛驢的響鼻和轉磨的聲音,楊百順仍不敢回家。這時他想起了李占奇,便去找李占奇。一方麵想找李占奇借一宿,另一方麵,還惦著打聽牛文海和羅長禮的不同。到得李占奇家,屋裏的燈也黑了,李占奇肯定睡了,但李占奇他爹李伯江還在院子裏借著麻稈火編筐。一邊編筐。一邊嘴裏哼著小曲兒。楊百順知道,李占奇他爹一哼小曲兒,李占奇肯定也挨了打。楊百順隻好離開李占奇家,來到村頭打穀場上,想在打穀場的草垛裏湊合一夜。到得草垛前,起風了,風吹起楊樹梢,四周都像有狼嚎。幸好天轉晴了,半個月亮。在半夜爬了上來。這時身上又打起擺子,接著肚子也餓了。好不容易昏睡過去,迷迷糊糊之中,似有千軍萬馬在眼前奔騰。不知過了多長時候,突然有人在拍他。楊百順一個激靈醒來。看到一個黑影站在他麵前。楊百順嚇出一身冷汗:

“你誰呀?”

那個黑影俯下身子:

“別怕,我是裴家莊剃頭的老裴,從這路過。”

借著月光,楊百順看清了那人的臉。以前老裴到楊家莊來剃過頭,見過,頭也讓他剃過,但沒說過話。老裴:

“你叫啥?為啥睡在這兒?”

一句話問得楊百順好生辛酸。雖然以前沒說過話,但此情此景。楊百順隻好拿老裴當親人,將自己叫啥,怎麼打擺子發燒,怎麼去王家莊看羅長禮,羅長禮沒看著,怎麼家裏又丟了羊,挨了爹的打,自己去找羊,羊也沒找著,不敢回家,一五一十,給老裴講了。接著扳著自己的腦袋,讓老裴看頭上的血疙瘩。老裴聽後,長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