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魏家莊的老魏呢?集上最西頭,賣生薑的那個,愛偷笑,一會兒自己樂了,一會兒自己又樂了,也不知他想起個啥。”
老楊也想不起這個一邊賣薑一邊偷笑的老魏。老段:
“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你總記得吧?”
老楊鬆了一口氣:
“他我當然記得,死了兩年多了。”
老段笑了:
“當年你心裏隻有老馬,凡人不理。豈不知你拿人家當朋友,人家背後老糟踐你。”
老楊趕緊岔話題:
“多少年的事了,你倒記得。”
老段:
“我不是說這事,是說這理。不拿你當朋友的,你趕著巴結了一輩子;拿你當朋友的,你倒不往心裏去。當時集上的人都煩你敲鼓,就我一個人喜歡聽。為聽這鼓,多買過你多少碗涼粉。有時想跟你多說一句話,你倒對我帶搭不理。”
老楊忙說:
“沒有哇。”
老段拍拍手:
“看看,現在還不拿我當朋友。我今天來,就是想問你一句話。”
老楊:
“啥話?”
老段:
“經心活了一輩子,活出個朋友嗎?”
又說:
“過去沒想明白,如今躺在床上。想明白了吧?”
老楊這才明白,四十年後,老段看老楊癱瘓在床,他腿腳還靈便,報仇來了。老楊啐了老段一口:
“老段,當初我沒看錯你,你不是個東西。”
老段笑著走了。老段走後,老楊還在床上罵老段,老楊的大兒子楊百業進來了。楊百業是楊百順的大哥,這時也五十多歲。楊百業小的時候腦子笨,常挨老楊的打;四十多年過去,老楊癱瘓在床,楊百業成了家裏的掌櫃,老楊舉手動腳,就要看楊百業的臉色行事。楊百業接著老段的話茬問:
“老馬是個趕大車的,你是個賣豆腐的,你們井水不犯河水,當年人家不拿你當人。你為啥非巴結他做朋友?有啥說法不?”
身癱的老楊對老段敢生氣,對楊百業不敢生氣。楊百業問他什麼,他得說什麼。老楊停下罵老段,歎了一口氣:
“有。不然我也不會怵他。”
楊百業:
“事兒上占過他便宜,或是有短處在他手裏。一下被他拿住了?”
老楊:
“事兒上占便宜拿不住人,有短處也拿不住人,下回不與他來往就是了。記得頭一回和他見麵,就被他說住了。”
楊百業:
“啥事?”
老楊:
“頭一回遇到他,是在牲口集上,老馬去買馬,我去賣驢,大家在一起閑扯淡。論起事來,同樣一件事,我隻能看一裏,他能看十裏,我隻能看一個月,他一下能看十年。最後驢沒賣成,話上被老馬拿住了。”
又搖頭:
“事不拿人話拿人呀。”
又說:
“以後遇到事,就想找他商量。”
楊百業:
“聽明白了,還是想占人便宜,遇事自個兒拿不定主意,想借人一雙眼。我弄不明白的是,既然他看不上你,為啥還跟你來往呢?”
老楊:
“可方圓百裏,哪兒還有一下看十裏和看十年的人呢?老馬也是一輩子沒朋友。”
又感歎:
“老馬一輩子不該趕馬車。”
楊百業:
“那他該幹啥呢?”
老楊:
“看相的瞎老賈,給他看過相,說他該當殺人放火的陳勝吳廣。但他又沒這膽,天一黑不敢出門。其實他一輩子馬車也沒趕好,趕馬車不敢走夜路,耽誤多少事呀!”
說著說著急了:
“一個膽小如鼠的人,還看不上我,我他媽還看不上他呢!一輩子不拿我當朋友,我還不拿他當朋友呢!”
楊百業點點頭,知道他倆一輩子該成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