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汝愚與幼黎成婚數年,始得一子,差乎讓江寧諸公望穿秋水。徐汝愚不以為意,江寧諸公卻堅持為新生兒舉行隆盛的毓麟之禮。毓麟之禮含彌月、洗塵、寄名諸種,時人尤重寄名,陳昂夫婦亦在新生兒寄名之禮的前三天秘密抵達江寧觀禮。
江寧與宛陵關係交惡,徐汝愚隻當陳昂不能成行,此時相見自是喜出望外,那多日來隱而不發的不耐也蕩之一空。
幼黎將嬰兒抱在懷裏,粉紅的臉皮尚未長得飽滿,眉頭看似含愁緊皺著,微張的眼睛就像映在清泉裏的星子。徐汝愚含笑望了一陣,便與陳昂出了西苑,走上西苑與暖雲閣之間的夾道,說道:“人生來寧有貴賤乎?”
陳昂恍然有思,定睛望著徐汝愚,卻不言語。
徐汝愚自笑道:“開宗立族,傳承一脈之血裔者,世家也。世家之子與寒門之子相較,生來卻有貴賤之殊,讓人感慨萬千。”
陳昂恍然悟得徐汝愚因何事而生出這番感慨來,哈哈大笑,說道:“他人皆求子嗣且富且貴,汝愚卻心有惶恐?”
“諸事皆瞞不過幹爹,汝愚心裏常想,人可擇死,品格遂有高下之別,無法擇生,亦能生來分出貴賤乎?賢與不肖,概莫能知,江寧諸公皆寄重於此子,未免太輕率了。”
陳昂歎道:“於他,卻也太沉重了。”
徐汝愚微微一怔,心知幹爹這話說的是自己生為世家宗子的無奈。
初得子時,徐汝愚與別的初人父者一般無二,心中充溢著極致的喜悅之情,然而見到眾人視之為江寧之珍寶,恨不得將東南的恩寵都集到新生兒的身上,徐汝愚心裏卻隱隱生出厭惡的情緒,愈是看到城中為新生兒的毓麟之禮繁忙,心裏愈是不耐煩。徐汝愚回江寧後,對新生兒卻無初為人父者的熱忱,反生出一些疏離來。
徐汝愚自言自語的說道:“人心辟易,百年維艱,此時的爭鬥,看上去卻是相當的了不得。”語氣間卻有不屑眼下所為的自嘲。
陳昂看著徐汝愚,心裏暗道:汝愚心裏雖有諸多不滿,在江寧卻無法說給別人聽。徐汝愚年庚才過二十五,沒有少年得誌的躊躇,心裏所充塞的卻是身居高位者的無限寂寥的感觸與淒惶,旁人終是無法明白。
陳昂說道:“人心辟易,百年維艱,你終是選擇子行生前所漫漫求索的那條充滿荊棘的路。”
徐汝愚微微一笑,說道:“去年別後,江寧終成了些氣候,汝愚心裏遂生出一些奢望來。汝愚亦知勢之所趨,非人力所能更改也,隻求能夠因勢利導成就了一些事。”
曾幾何時,祝、樊兩族是橫亙在清江、雍揚之間巍峨不可摧的高山,此時的祝、樊兩氏卻隻望能在江寧謀求到屬於自己的位置。江寧堅持要求祝、樊兩族放棄兵權,不然江寧則出兵蕩平祝、樊兩族不足十萬殘餘兵力。
祝、樊兩族共有十萬兵馬,卻分為無法通力合作的三股勢力,然而江寧在越郡就能征調超過十萬以上的強大兵力,更擁有在東南戰場上起著決定性作用的精銳水營,這場戰爭不用打就已知結局;除非天下的局勢一夕之間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
中州大地,除了西南渝州、東北範陽的戰事不斷之外,其餘各地的戰事在進入九月之後都暫時的停歇下來,予人風平浪靜的表象。然而世人皆知此時的平靜醞釀著更大的危機。
席卷北方五郡的風暴要吹到東南的上空,尚需一些時間;南平複辟的勢力曾經是東南的最大威脅,然而自從容雁門率部西征成渝之後,數十萬南平精銳便陷入崇山峻嶺之外的遙遙不知終期的戰事之中,留在南平境內的軍隊要應付南寧、江寧、荊襄三家的軍事壓力尚且捉襟見肘,自是沒有能力再來幹涉越郡的事。
南閩會戰結束之後,江寧與宛陵的關係時有交惡,然而世人皆知在兩家的關係之中,江寧始終占據主動。即使在越郡尚未完全納入江寧治內,徐汝愚依舊在兩家的邊境上采取咄咄逼人的強勢姿態。
徐汝愚再非世人熟知的靜雅,突兀的變得盛氣淩人,讓人無從琢磨。
陳昂定睛望著徐汝愚,目光灼灼,緩緩說道:“你能這麼想,已是比他人高許多。今日若需有所舍棄,我亦能明白。”
徐汝愚見陳昂不質問江寧與宛陵關係交惡之事,卻說出這番慰人心腑的言語,心裏生出洋洋暖意。
“穀石達攻破西京至今已有一百四十餘日,穀石達給秦州帶來的破壞看似僅局限在秦州郡的西南一隅,但是其中醞釀的危機,汝愚深夜思來常不寒而栗。”
陳昂說道:“荀燭武率流民軍西略,洗掠河東府,然而適時而止,在河東府夏邑等地重整軍力,為時將近一年。雖說荀燭武野念不消,但是正因為他暫時壓製住對秦州的野念,將兵馬集結在與汾郡相鄰的夏邑,終使得汾郡沒有因為災荒、流民發生全境範圍的大混亂。荀氏與清河李氏、青州伊氏始能聯合關應弓所率領的流民大營,在汴州形成一支頗具規模的抵抗呼蘭人的軍事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