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上的房子是農村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常見的那種,尖尖的山牆,傾斜的瓦頂,一道門由兩個門扇構成,兩隻木格窗戶位於門的兩側。它隻是一個大致的勾畫,更為細膩的東西是沒有的。而且它的線條帶著不規則的顫動,似乎它剛剛被風吹過,或者它像一個孩子一樣,剛剛抖著肩膀笑過。

我把前牆染成黃色,門染成紅色,窗欞染成綠色,房頂一排排的瓦染成海藍色,就像一片藍色的波濤。紅、黃、藍、綠組合到一起,鮮豔活潑。奇怪的是,我又把山牆染成褐色,這是我頗費猜測的,難道這種暗淡的顏色也是一個孩子喜歡的嗎?是不是它老早就預言了生活的側麵就像房子的側麵一樣有一種幽暗,而且沿著山牆再往裏走,與院牆相交處就更幽暗,所以那是我未曾畫到的。所謂向隅而泣,大概隻能指那類地方了。

那時候我家與大娘家、堂奶奶家合住一個舊式的兩進四合院。那四合院已有五百年的曆史了,是我們祖上南遷時蓋的。大門牌匾上寫著“晴嵐”,二門牌匾上寫著“旅泰”,是極有內涵又莊重又威嚴的樣子。院子內四周的屋門前,都有磚和石條砌就的廊階——緊挨著屋子的是密密實實的磚,外邊以四長溜的石條鎖了邊。有了廊階,人們就不會在門前大步流星,總得先停頓一下,然後舉步,就像一個人無論做什麼事都得先掂量。再粗糙鄙陋的人在這裏也會優雅細致起來。有了那院房子,我的祖先們就結束了漂泊的生活——炊煙在那裏十分安詳地嫋嫋升起。但以我們這個時代的眼光看,那院房子是老古董了,我的父母也一直擔心東屋的後牆會在下雨天坍塌。

顛沛之苦使瑪利亞等人麵有憂色,但是他們的苦與憂在色彩與線條中呈現出美感,也許這就是藝術的不朽魅力吧。我讀那些畫通常是在疲困之時,斜依在床頭,看它們是用來解乏的、消遣的。

九歲的我雖然遠非藝術家,卻有著與藝術家相似的童心,相似的超然物外,而且我的房子還因為稚拙而不斷成長。我每一次回眸,它都長大一點。我經曆著世事,我總把我經曆的事情在凝望它的時候融進它看不見的纖維裏。比如二十歲那年,我看見它的屋脊茁壯起來;二十五歲那年,我看見它藍色的瓦頂像是蕩漾著一種戀情;三十歲那年,我發現它的兩隻窗戶有些憂鬱的神情。

世上的事情誰能解讀?回頭看看我九歲的紙上的房子,它那緊緊關著的兩扇門像嘴唇一樣,有了欲說還休的意思。也許它從一開始就在胸中含有深意,隻是我現在才識得。但相對於我,相對於我這個仿佛越來越多地灌了鉛一樣往下沉的凡間女子,它始終是個長袖輕拂、飄逸灑脫的仙子。它腳下的一張紙是一團潔白的雲,為它過濾了凡間的俗事;它的色彩,它的線條,又使它永遠那麼純淨,天真,新鮮,生動。

一朵風倦怠的午後,一些人走上阡陌,一些人的背影,在荷塘裏走遠。人來人往。影子從水裏上岸,回歸自身。

把虛妄給我,把一朵風給我,把一個村莊給我,把一支缺音少符的歌給我,把一個滴了殘墨的夢給我,我要把它們放在,一朵荷尖上,如露,如蜻蜓,我要為它擔驚受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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