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衙役的話被扔於腦後,顏無悔難以控製驚愕情緒,霍然抬頭望去。
他隻見緩緩行來的八馬杏黃色轎輦之上,有位少女扶欄憑風而立。八鳳銜珠朝天金冠下是一張笑容親切的熟悉臉龐,她眉心那顆朱砂痣殷紅若滴,愈發顯得小臉玉白嬌嫩,明豔無雙。
是她!是她!竟然是她!
顏無悔怔忡,複雜心情簡直難以言表。無論是少女發上壓著的鳳冠還是那身他幼時親眼見識過的鳳翔山河公主命服,都在說明一個事實——當日那位肯用萬金之體去搭救有孕民婦的小姑娘,就是當朝尊貴無比的太平玉鬆公主!
怎麼可能?怎麼會?顏無悔喉中哽住,呆若木雞。倚在轎輦木欄旁邊的少女正彎下腰肢,柔聲細語與道旁百姓說話,明明她離自己越來越近,他卻依舊感覺恍若夢境。
“天哪!天哪!少爺,快看哪!是她!那天的小姐是她耶!她居然是公主!”這是小丫頭顏雙雙不敢置信的聲音,變了調的嗓音充分說明她有多麼意外和驚訝。
顏無悔從夢中醒來,扭頭看見顏大叔和雙雙都是滿臉震驚之色。他啞聲喃喃:“真沒想到,她竟然會是……”忽然心頭泛起苦澀,後麵的話他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這心思微妙且隱密,他其實並不大明白,隻是莫名覺得沮喪失落。
隨著鳳輦之上公主殿下與百姓的交流越來越多,道旁漸漸響起抽泣聲音,許多人邊哭邊給公主道千歲,又謝恩不止。顏無悔很想收回自己的目光,眼睛卻不聽他的意誌指揮,仍然執著地追隨那少女一時往左一時往右。
他見她秀美麵龐之上掛了憂色,她眼裏也含了水光,他的這顆心便也如同浸泡在苦水當中一樣難過。她為受災百姓傾訴的慘況而傷心,又為他們能重建家園而欣慰高興。她皺眉,他便不自覺蹙起眉尖;她落淚,他便眼中酸澀;而她破啼為笑,他便刹時心花怒放。
不知不覺、渾渾噩噩,他隻是癡癡凝望那少女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恍恍然忘記了自己。這是一種奇妙的體會,他明明知道這樣不妥,卻無法自拔。
顏大酋輕聲歎息,猶豫著想搖醒自家小少爺,卻又覺得殘忍。少年人初生慕艾之心,仰慕的對象卻那般崇高遙遠不可觸及。等他清醒過來,想必也會明白自己是癡心妄想。那麼,此時不妨就讓他歡喜片刻。
“殿下,殿下……”
武令媺正在團團護衛當中與武宗厚一起艱難地大搞親民工作,忽聽有人輕聲喚自己。她仍然握著一位老婦人幹瘦的手掌,循聲而望,卻見金生水狠命衝自己使眼色。
繞過身旁武宗厚門板也似的身軀,武令媺在金生水的示意裏看向左側,立時眼睛發亮。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她正想著去哪裏找那位小顏郎中,沒想到這人就在一扭頭的地方等著。
立時喜形於色,武令媺見那少年也笑逐顏開地瞧著自己,心裏更加高興。良好的人際關係,有利於工作的開展。顏無悔竟然這麼待見自己,想必說服他找到神醫聖手進宮給皇帝老爹打理健康會容易一些。
她對顏無悔點了點頭,重新又回身與那位老婦人把話說完。她做事務求盡善盡美,此時也不願把熱情的老人家給撇到旁邊。反正小顏同學現在想跑也跑不了。
武令媺卻不知,小顏同學此時心裏簡直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方才猝不及防,她突然對他笑得甜美,他的魂兒都快要離體而去,渾身飄飄然。可她卻僅僅一笑而已,隨即便毫不在意地別過臉去,瞬間令他如墮萬丈深淵。
她剛才其實不是在對自己笑?她其實已經不記得自己了?她其實隻是在對這個方向的百姓笑模笑樣打招呼?顏無悔萬分糾結,咬牙切齒左右張望,卻見小丫頭顏雙雙眼冒星光直視前方,顏大叔……顏大叔這是什麼表情?
顏無悔愣住。顏大叔正憐憫地瞅著自己,還幽幽地歎氣。他為什麼要可憐自己?顏無悔終究是聰明人,轉念便知因果。於是一顆心便徹底沉進了深淵最深處無邊的黑暗之中,刹時冷風刺骨,他遍體生寒。
低下頭,他看著自己白皙修長且有力的雙手。他自信可以憑這雙手賺出安逸清閑富貴人生,可是僅憑這雙手想觸摸到不遠處那位少女,卻是千難萬難。
他是一芥草民,沒有家世,沒有功名。他的師父神醫聖手妙手醫得天下人,卻改不了人的出身。他的義母雖然尊貴,卻隻是因他的亡父亡母才對他多加照拂,到底隔了一層。唉……他隻是一芥草民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