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的腿早就已經好了。
舞樂怔怔地垂下視線,看著他那一雙微微蜷縮著的腿,接著,他感覺痛意仿佛如潮水一樣褪去了,他先前麻木而僵硬的肌肉放鬆,他稍微動了一動,接著撐著地,一點一點,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沒錯,我已經好了,不再是個瘸子了,我好了……”
他站起來,長發如綢緞垂落肩頭,漂亮的側臉上,眼睛裏閃動著盈盈璀璨輝目的光澤。
他終於能確信自己是好了。
虞子嬰點頭:“嗯,你已經好了,所以你可以大步地走路,用腳底去丈量地基硬度,可以想去哪裏就走到哪裏,不需要顧及,不需要害怕。”
“嗯嗯。”他小雞啄米地連連對著虞子嬰點頭,咧開嘴,露出一個傻兮兮的笑。
虞子嬰則靜靜地看著他笑,眉眼舒展開來。
他終於“好”了,不論是身體,還是心理。
看到這一幕,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許多人心中都不是滋味,傲慢雖說剛才是想讓虞子嬰替舞樂出麵,但如今看到她如此“盡心盡力”,心底又是一種燥煩,沉悶難受。
惰亦看出虞子嬰對舞樂的維護之意,但他比別人看得深,他知道虞子嬰看舞樂的眼神並沒有男女情愫,反而像長輩或親友那般溫厚親善的關懷,亦不再觸其黴頭,便不再多說什麼了。
無相的情緒算是最穩定的一個,畢竟他比誰都要更了解虞子嬰,她的每一個想法他都能夠理解、包容並支持。
老實說,這一刻,他們三個人,多少都有一些嫉妒舞樂受到的“特殊”待遇。
他們知道虞子嬰有一顆最複雜的大腦,但卻有一顆最簡單的心。
她要對一個人好,那絕對就是真的好。
無相雖然知道,但也不想去看這塞心的一幕,他冷靜地轉移了視線。
“惰,即使這麼多年,你仍舊一點都沒有變,鷹穀內你種下的那一株扶桑樹,怕是已經開花結果了。”
淡淡的銀色光暈籠罩著無相周身,素白的袍子襟擺上繡著銀色的流動的花紋,巧奪天工,精美絕倫。
他肩頭飄落了一兩片不知道哪裏落下的粉色的花瓣,無暇的透明的宮羽在腰間隨風飛舞,更顯其飄逸出塵,長及膝的漆黑的雲發清麗而隆重的傾泄了一身,發束紅色絛帶直垂而下,隨著微風似水般搖曳流動,在空中似乎也擊起了細小的波蕩。
同樣穿著一身白色,無相是莊重而明淨,以澄澈虛靈的胸懷,高遠幽玄的玄學意味去體悟自然,山川河流、日月星辰、草木鳥獸呈現出一種光潔清新、明淨空靈之美,由內而發。
但惰卻是有著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氣質,他的白透著一種雪霜冷意,空洞色秀,仿佛溫柔的秀色,像是空曠洗滌一氣,但實則隻為掩藏深處最糜爛空氣中彌漫著舒雅慵懶的靡麗香氣,空諸一切,令人心頭陡然升起無可遏止的寒意。
聽到“鷹穀”兩字時,惰的神色飄忽了一下,似在追憶一件美好而純粹的往事,亦像是在咀嚼點點催毀沒來得及被遺忘的過去。
表情上看似風清雲淡,但實則遍布冷森無情。
“我以為它早就已經枯死了,原來,它還活著。”
他的語氣有一些遺憾意味,委婉餘味,就不知道他這一句遺憾是遺憾它還活著,還是遺憾沒能夠早一些回去瞧瞧。
無相淡然以對:“的確活著,我以為……總有一日,你會回去原地看看它,畢竟當初你為了令它活著,耗費了巨大的精力,可惜這麼多年來,你一次都沒有回去過。”
他的話似乎另有所指,但其中的含義亦隻有他們兩人知道。
惰頷首,眸光微彎,凝視著某一處空氣:“是啊,的確花耗了許多,那幾乎是用盡了我這二十幾年最衝動,最精力的部分,可惜啊,比起我的盡心盡力,它始終更適合你的方式存活。”
“因為你覺得你的付出變成了一種愚弄,所以你最後在水中下毒,想借此毀掉它?”無相沉肅地盯著他。
惰彎唇無所謂一笑:“或許是吧,畢竟都是那麼久的陳年往事,也或許是……我想測試一下,它的生命力究竟有多強盛,活下來的話,我便不再要它了,若死了,至少到死之前,它都還隻是屬於我一個人的。”
這兩人的家常內容看似敘舊聊天,卻總透著一股刀劍夾擊的意味。
當然,大部分都是惰在施放“刀劍”,無相“夾擊”。
虞子嬰跟傲慢聽著兩人的話,總覺得話中有話,像是某中暗喻,虞子嬰覺得,無相主動提起這一番話的意思,是在提點她某些關鍵。
“這一次,你對虞子嬰特別關注,是因為我的緣故吧。”雖然是疑問句,但卻用的是肯定語氣,兜兜轉轉,無相終於將話題拉入了正題。
“……”惰似頓了一下,他看著無相,神色有些恣意而陰鬱,夜色樹蔭映著月光經風梢吹過嘩啦啦砸在青石地板,亦撒落於他眉眼間,將其半邊臉籠罩在一片陰沉的陰影黑斑之中。
“或許吧,從小但凡師兄感興趣的,我好像都會隨著感興趣,可惜,沒有一樣能夠從你手中奪得過來,比如師尊無條件的寵愛,像你天生強盛的氣運命術,我渴望學習的師承……每一樣,每一件,最後都隻落在你的手中。”
他伸出一隻纖白、骨節分明的手,那隻手落在月光下,白得幾乎透明玉骨漂亮,他虛攏於空氣,最後緊緊地攥住。
無相歎息一聲:“你總是不滿足握在手中的……”
“不是不滿足。”惰極輕極快地打斷了他,麵無表情:“而是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但這些都是你需要的。”無相回視他的目光,沉重道。
“憑什麼我的人生都必須由你跟師尊來決定,你們覺得是對我好的,可我卻覺得很荒蕪、很冷、很空……”惰倏地陰戾下眼色。
“惰,這麼多年了,你對我避而不見,我便知道你依舊如原來一般固執而偏激,你所追求的‘活’,僅是一種軀體的存活,你的心,你的魂,早已跌入了耳鼻地獄。”無相神色複雜地看著他,字字珠璣。
“不管是怎麼樣地活著,至少我現在仍舊活著,能感受到春夏秋冬,能知道餓飽冷暖,師兄,你也不必要費心遊說我了,我如果能聽得進去,早十年便不會選擇叛出師門,當時,我雖一心想殺了你,卻總是不能如願,你說,像你這種天生擁有如此好命的人,如何懂得我們這種每日活得兢兢業業,如履薄冰,擔心一步踏錯便徹底消失在世上的人的心情呢?”
為何當初他想殺了無相,他沒細說,但在惰的眼中,無相明顯就是與他完全對立、對決、反而的存在。
一光一暗,一陰一明,無法共存,無法融洽。
無相知道惰對他抵觸厭惡的情緒,憑他是無法說服他的,所以,他將希望寄托於虞子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