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當然是林書記從各村征糧征來的,當然,也有糧店的囉。上麵催得急著呢。”馬奇山說得那麼平靜,那麼胸有成竹,從他的話裏聽起來,仿佛完成這次征糧任務,對於林大錘隻是手拿把掐的事兒。
沈大壯趕緊追問道:“林書記今天就是為這事來的吧?”
馬奇山故意說漏了嘴:“大概是吧,不,我可說不準。”
陳飛彪心急欲火:“那肯定是。”
馬奇山火上澆油:“你說是就是。”又轉身對沈大壯說:“沈村長,我和左縣長來了兩次你都沒給麵子,這回林書記要來了,你總得賞個臉吧。”
村民們一聽,立刻嚷嚷起來:“不行!誰來也不行!把糧食都弄走了,讓俺們喝西北風啊?”
沈大壯指著村民對馬奇山說:“你聽聽,俺山東人可從來不是見風使舵、欺軟怕硬的貨,誰來都一樣。”
馬奇山怕話多了惹出麻煩,連忙推脫:“這事可和我不相幹,別和我說,林書記是講道理的,不會難為大家。可家裏要是有多餘的糧,也別藏著掖著,原先的莊村長,就是那個莊大客氣,現在把家都搬到墾荒大隊,做了他們的顧問了。”
沈大壯一聽這話,更來了氣:“要好好說,興許還行。要來這一套,就是不行!到時候,別怪我們不客氣。”
馬奇山笑著拍拍沈大壯的肩膀:“哈哈,沈村長,又來山東漢子那一套了。走吧,快讓人給我去拿工具去。”
馬奇山取走了他要借的東西,車就往龍脈開去了。近中午的時候,林大錘的車終於出現在村民們的視野裏。人們呼啦一下子站了起來,拎起了手中的打狗棍子。沈大壯卻顯得很鎮定:“都給我坐下,沉住氣兒,別毛毛愣愣的,先聽他怎麼說。”見村長製止,村民們又都坐了下來,用警惕的眼神盯著大卡車開到了廟前。
林大錘下了車,劉美玉也要跟著下,林大錘回頭叮囑:“你在車上坐著,別下!”然後關上車門,笑著直奔沈大壯而去:“沈村長,這農忙季節怎麼都聚在這兒?我怕驚擾大家,特意誰都不告訴的。”
沈大壯笑了笑:“眼下,大豆苞米正在上年成,鄉親們不敢怠慢了五穀神爺,特地來求拜,期盼個風調雨順,沒想到把你給等來了。”
林大錘一瞧周圍那一雙雙仇視的目光和手裏的打狗棍,心裏明白了大半,對沈大壯說:“我看著怎麼情緒不太對呀。”然後半開玩笑地指著那些村民手中的棍子說:“祭拜五穀神爺,怎麼還拿這些打狗棍,該不是打我的吧?”
沈大壯有些尷尬,不好意思地說:“哪兒會呢?”
陳飛彪湊上前,直截了當地說:“聽說縣裏組織了糧食糾察隊,還要帶著槍來征糧?”
林大錘大笑起來:“噢,這麼說,誰來征糧,你們就準備和誰拚命?”
沈大壯無奈地說:“林書記,你也知道,上次來時和你說過,我們闖關東開荒建村才兩年,種點地也不容易,家家戶戶有點糧也都是過河糧了,如果動武搶了他們的糧,就等於搶了他們的命……能不拚嗎?”
林大錘收起了笑容,走到充滿敵意的鄉親們跟前,大聲說道:“鄉親們,沈村長說得對呀,俺山東人誰也不是孬種,誰要搶咱們的命根子,不和他拚,那還叫人嗎?”
這幾句話真管用。眾村民原先緊張對立的情緒,一下子鬆弛了下來,有幾根緊攥著的打狗棍也滑落地上了。
“這話俺們愛聽。”底下有人小聲嘀咕。
“這官兒和官兒就是不一樣,林書記有種。”有人附和著。
劉美玉在車剛接近人和村時,就看見前麵黑壓壓的一大片人,等在道旁,手裏還都拿著棍子,猜想這些人都是衝著林書記來的,看來此行凶多吉少。當時她就勸林大錘別下車,可林大錘怎麼勸得住呢?車到了之後,他執意下了車。就在林書記跨出車門的那一刻,她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她想好了,一旦發生衝突,就是被打死,也得下去救他。劉美玉從車窗往外緊張地望著,沒想到林書記下了車僅三言兩語,原先的緊張氣氛就冰消霧散了。她看呆了,情不自禁地從心底湧起一股濃濃的敬慕之情。
沈大壯提著的心終於落了地,有些歉意地說:“林書記,用這種方式來對待你,真不好意思。我們剛建村的時候,上邊就總熊俺們,就是靠著山東人的不怕邪和上下團結,擰成一股繩,才有了今天這樣子。剛才,大家以為你也是來熊咱們的,要不,能這樣待你嗎?”
林大錘一拍沈大壯的肩膀:“好呀,咱倆投脾氣、投脾氣。”
見林大錘總不說正事,沈大壯問道:“林書記,你來是有什麼事吧?”
“那當然了。”林大錘幹脆地回答,有些村民的心又揪緊了。林大錘掃視了一下四周:“我這次來,有兩件事--”
在場的人都側耳靜聽。
“第一件事,是向我們村的村民,也就是我的這些父老鄉親們,通報個情況:我不在縣裏的這些天,從咱山東老家,也有河南的、安徽的,一下子來了六百二十一名男男女女的壯勞力,聽說其中還有不少是咱人和村的老鄉。他們是我們請來的,而且,絕大多數是和這裏有關係的。人家投奔咱來了,本應當熱情接待才對。可是,前一陣子,由於這個問題沒處理好,讓你們的親朋好友受冷落了。在這裏,我向大家道歉!好在現在我已經把他們都收下了,安排在開荒大隊。也許大家都聽說了,我們攻下地塞糧庫後,那糧食老鼻子了,我本想留下一些做他們的口糧,再救濟一些困難戶,結果都成了戰利品上繳了。但上級也挺開麵兒,照顧到我們開荒大隊的實際情況,給了我們三百人一年的口糧,還給了些小麥讓我們換明年開春的種子,情況就是這樣。”
底下的村民又開始小聲議論起來。
“你聽著,拐彎抹角還是要糧食。”
“還是在變著法兒玩咱們,左縣長裝蛋、唬洋氣;他先套近乎,再要糧。一個樣兒。”
“別煩,聽他把話聽完了再說……”
林大錘等村民靜了下來,便提高了嗓門:“第二件事呢,就是來求助大家了,從今年秋到明年春夏,我們這三百多人的口糧,要六百多張嘴吃,那肯定是吃不飽的。吃飯這個東西,飽有飽的滋味,餓有餓的滋味。我想,還是吃飽了的滋味好受。所以,就請鄉親們把你們種的麵瓜秧、米糠、豆角秧什麼的都幫我收起來--”
沈大壯不解地問:“林書記,收那玩意兒幹啥?”
林大錘看了一眼沈大壯,繼續對村民說:“我呢,已經給開荒點拉去了五盤石磨,到時候把麵瓜秧、米糠、豆角秧磨成麵子摻和到糧食裏,也能吃,能讓大家嚐嚐飽的滋味兒,再說,那裏麵也有營養……”
陳飛彪冒冒失失地說:“這沒問題,那征糧的事呢?”
沈大壯撥拉一下身邊的陳飛彪:“別亂插話,聽林書記說--”
林大錘笑著望著陳飛彪:“這位兄弟就擔心這,其實,我這兩件事說完了。大家要沒聽明白,我再說一聲。這兩年,你們拚死拚活地幹,才掙出今天這麼點兒家業,大家關心征不征糧,我說:你們村不征了--”
眾村民聽到這句話都鼓起了掌來,原先那兩個對林大錘不信任、說牢騷話的人,此刻也臊紅了臉。
林大錘停了停,繼續說道:“大家從山東來,從無到有,從不習慣到習慣,肯定有不少好經驗,比如解決過冬口糧問題,還有取暖問題,水土不服問題……希望大家以後到我們開荒點上去,給我們這些外來戶多講講,介紹介紹你們的經驗。好嗎?”
沈大壯提議道:“糧食不夠吃,可以想辦法嘛!活人還能叫尿憋死?你們離龍脈山那麼近,可以組織婦女同誌上山采榛子,下地挖野菜,到泡子邊撿野鴨蛋,男同誌可以去打獵,打點野雞、野豬、麅子什麼的。”
林大錘高興地說:“這主意不錯。”
陳飛彪插嘴道:“林書記,你們有槍,打獵容易,打了野物還可以和老鄉換糧食呀,那玩意好吃,還抗餓。”
“這招好,聽說老鄉們上山打柴常遭野獸禍害,這可是一舉兩得呀。”林大錘興奮地說著,然後,他不慌不忙地從兜裏掏出一個饅頭舉起說:“這饅頭是用地塞裏的糧食做的,都是陳年老貨了,吃肯定沒啥問題,不信,大家嚐嚐。”他說著把饅頭掰成小塊分給大家品嚐:“你們看這麵還行嗎?”
眾人嚼著、品著:“這麵好著呢,挺筋道的。”
“是的,筋道。”有人附和。
“可是拿它做種子,恐怕不成,萬一顆粒無收,那就慘了。我看你們今年小麥的長勢不錯,我想用我要下來的小麥,換你們的新小麥,好留做明年開春用的種子。我們用一斤二兩換你們一斤……怎麼樣?”
“那幹啥?你用一斤換大夥一斤,我們就占了便宜了,新糧的水分怎麼也比你的大。我沈大壯哪能賺你林書記的便宜呢?”
林大錘一拍沈大壯:“講究。到底是山東漢子,就這麼定了。收下糧後,給我們留足種子。天不早了,我回去還有事呢。”
沈大壯過意不去,拉著林大錘的手:“到家吃完飯再走吧?”
“不了,我還要去趟小清河村。”朝大家揮了揮手,“請回吧!”說完轉身上了車。
眾村民站在車兩旁,揮著手,一直目送著大卡車消失在遠方……
林書記走了,沈大壯和村民們心裏都不好過,林大錘剛才說的這些移民,多數都是人和村的人招呼來的,現在讓林書記他們陪著吃摻麵瓜秧子的糧食,心裏能好受嗎?人心都是肉長的,人家林書記一片好心,差點好心當作驢肝肺了。沈大壯告誡自己,以後可不能聽風就是雨,啥事都要好好分辨分辨,弄不好被人當槍使了,還傻乎乎地以為自己仗義呢。尤其是作為村幹部,關係到全村人的好賴,做事更得多動動腦子才行。
車上,劉美玉當著林大錘翹起了拇指,由衷地讚歎:“真棒,剛才,看那架勢他們哪是歡迎你啊,弄不好,不揍扁了你才怪呢,而你卻總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真了不起,叫人佩服!”
林大錘不以為然地說:“算了吧,打我我不怕,你這一吹捧,我可受不了。”
劉美玉感慨地說:“聽你剛才講話,我在想,要是當初搞土改時,要能和你一起呀,什麼樣難纏的人都得服服帖帖。”
林大錘笑著說:“我有那麼厲害嗎?”
劉美玉動情地說:“你可真是條硬漢子呀!什麼脾氣不好?我看你也是個心軟的人,那麼和聲細氣軟軟和和地說話,叫人聽著也舒服。不過,話也得說回來,也得分對誰,比如對我和金曉燕,就強調自己什麼脾氣不好了。”劉美玉通過今天的事,看出了林大錘的另一麵。以前她隻看出他的叱吒風雲、英勇豪爽的一麵;今天跟著他到人和村,近距離地看他處理矛盾,卻又發現了他和風細雨、柔情似水的一麵了,這樣林大錘的形象在她腦海中漸漸完整了起來。
林大錘也不爭辯,他望著劉美玉,想起她當初為當兵死命拽住馬韁繩的那一瞬,想起她在修築地塞通道時給自己送水送饅頭的那一瞬,想起打鐵時把劉美玉摔了個腚墩後去攙扶她時四目相對的那一瞬……他不覺笑著搖搖頭,隨後又深情地朝劉美玉望去,這一望,他發現劉美玉也正深情地望著自己,四目再次相對,兩人的臉刷地一下全紅了。
車窗外,太陽將最後的餘暉塗抹在大地上。紅光淡淡的柔柔的,北國秋天的黃昏是最美的。那天,那地,那河,那山……
馬奇山把借來的工具拉到了曬糧場擴建工地,見左光輝正在熱情高漲地指揮著工人們搬運水泥。沒等卸完車,馬奇山就跑到左光輝身邊,詭秘地說:“左縣長,我看這曬場建完了也是白搭。”
“為什麼?”左光輝不解。
“我剛才去人和村借工具,沈大壯他們聽說林書記又要來征糧,村民們拿著打狗棍在村口等著林書記呢,一個個火冒三丈,要拚命似的,其他村怕也都這樣。”
“這下可糟了,林書記要是一上來情緒,和他們較上勁,那幫山東棒子可不是好擺弄的,整不好會出大事的。”
“你操那份心幹啥,還有林書記跨不過去的火焰山?要是連他都搞不定的事,你還能幫得了他啥忙?”馬奇山故意拿話刺激左光輝。
這一招果然有用。左光輝剛才還在為林大錘的處境著急,馬奇山的話立刻讓左光輝的心涼了下來。他心裏明白,急也是白急,自己根本幫不了林大錘。當初聽到林大錘把縣裏的糧老板集中起來開會,餓得一個個吱哇亂叫,怨聲載道,心裏就曾掠過一陣竊喜,等著看這場好戲的結局,現在這種竊喜又悄然爬上了他的心裏。
“你說得對,我瞎操哪門子心呢。”左光輝又想起了林大錘在縣班子會議上對自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那一幕,“要是真整出了大事,會是怎樣的結局呢?”他問馬奇山。
“我看哪,他那套做法,把那麼些糧商都得罪了,還能收上糧來嗎?俗話說法不責眾嘛,再說人家也沒犯法呀,憑啥關押人家?……這件事整好了,算他是為了征糧而犯點兒錯誤。可林書記要是跟花子村那幫人較上勁兒,那事兒就大了,他們是翻身解放的農民兄弟呀!就像你估計的,能不能保住命就不好說了……”馬奇山說完,朝左光輝幸災樂禍地笑笑,自顧自走了。
就在左光輝和馬奇山聊天的時候,邊上還有一個人,雖說在幹著活,卻一直在豎著耳朵聽,心思全不在幹活上,此人就是艾小鳳。她去縣政府大會場找林大錘,不碰巧,林大錘下鄉去了,這會兒又聽說有可能要整出大事,艾小鳳著實為林大錘捏了把汗,她決定今晚一定要到林大錘的宿舍去看看,免得一直牽腸掛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