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褪去了盔甲戰袍,出落得高大挺拔,一襲白色長衫,沒有文人的酸文假醋,反而顯得幹脆爽快。

他看到坐在輪椅上的鬱瑞的時候,眼眸睜了一下,還是少年人掩不去的青澀,沒有鬱瑞老成,難免多看了鬱瑞的腿兩眼。

鬱瑞笑道:「齊將軍,快請進。」

齊章見鬱瑞坐在輪椅上,顯然是雙腿不能行走,他進京的路上就聽說了,京城裏有個不得了的人物,當年那可是趙國的戰神,隻要是當兵的人,沒有一個沒聽說過唐敬的,也沒有一個不敬重唐敬的,而這個了不得的人物,家中有一個身患殘疾的嫡子,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齊章初見到鬱瑞,看他落落大方,並不因為自己的腿而謙卑懦弱,自有一股穩重平和的氣勢,又見鬱瑞說話幹脆利索,也不像大家說的,「京城裏的人都精滑著吶」。

兩人進了正堂,嶠襄端上茶來,齊章趕忙雙手接過來,並不在下人麵前擺什麼大架子,又對鬱瑞道:「我來的匆忙,身上並沒有什麼名帖,更加沒有帶什麼表禮,但一直聽說唐四爺的名頭,不來拜訪一次又覺著心裏不安生。」

鬱瑞笑道:「你來的不湊巧,老爺出門還沒回來。」

齊章眼裏有些失落,不過很快又恢復了平常,道:「見得到是齊章的福氣,見不到那是齊章的命,隻不過有些遺憾而已,在軍營中沒少聽說唐四爺的名聲兒,打小就敬仰的很,如今見到唐少爺,遺憾也算是小了些。」

鬱瑞聽他說「命」,心裏忽然抖了一下,嗓子眼一陣發顫,眼眶竟然有些酸,趕忙用手揉了揉眼,芷熙粗心大意,反而是嶠襄探頭過來,道:「少爺,怎麼了,是哪裏難受麼?」

鬱瑞搖頭道:「不礙事兒,茶太燙,熱氣熏了眼睛。」

齊章道:「若是妨礙唐少爺休息,我這就告辭了。」

鬱瑞道:「不知將軍要在京城裏逗留多久?」

「這還不定,要看戰勢的情況,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走。」

鬱瑞又道:「將軍難得有空,今日見不到老爺豈不遺憾,若是時間空餘,不防留下來等等,若是不嫌棄,鬱瑞可以陪將軍說會子話兒。」

齊章有些詫異的睜大了眼睛,道:「這……打擾了你休息豈不是……」

鬱瑞沒等他說完話,道:「我這會子正閑得慌,將軍到鬱兮園坐坐罷。」

說話間,芷熙推著鬱瑞,引著齊章往鬱兮園去,一路上鬱瑞還給齊章說道了說道唐家裏的景致,鬱兮園裏很安靜,剛開始有些蕭條,可鬱瑞住了這麼久,院子裏也沾染了人氣兒,比之前雅致了許多。

齊章一直在沙場混跡,喝的是風,吃的是沙子,自詡也是粗人一個,雖然說話做事懂規矩知進退,但骨子裏還是和旁人都不同的,沒說幾句話就露了秉性。

他見鬱瑞隨和,也懶得說些酸文假醋的客套話,兩個人沒多少時間,談的倒是投機起來。

鬱瑞心裏愧疚,自然想知道齊章這些年來過的如何,齊章一般在軍營裏不怎麼說話,如今找到了年紀相同的人嘮嗑,自然也願意說些以前的事兒。

齊章沒有背景,沒有靠山,在軍營裏就從火頭軍開始,當年他沒得吃才投了軍,身子骨也弱,個子不高,人家行軍打仗都不要他,隻是將他扔到夥房裏,那時候正好上麵要招一批老弱兵開墾種田,雖然糧食軍餉還需要從老遠運來,但是終歸能自給自足一部分。

齊章就是這些兵裏頭的一個,他起初在軍營裏隻是為了口飯吃,隻不過後來看得多了,聽得多了,也就漸漸的興奮起來,那種年紀最適合施展雄心壯誌,畢竟初生牛犢還什麼都不怕,他開始鍛煉自己,即使是鋤地,即使是做飯燒火。

齊章笑道:「你別看我這麼高,以前可瘦了,比你還要瘦弱。」

說著又攤開手來,給鬱瑞看手心裏的老繭,齊章的手很大,裏麵佈滿了老繭,還有大大小小的傷疤,就猶如唐敬一樣,有些傷疤太深了,就掉不下去了,會永遠留下烙印。

鬱瑞伸手輕輕摸了摸齊章手上的繭子,很厚,很粗糙,一瞧就是握慣了兵刃的人。

下人們瞧他們談得投機,也退到外間兒來,隻是偶爾進去添壺茶短點兒點心之類的,並不打擾他們說話。

唐敬今日都在鋪子裏,誠恕一直跟著他,雖說唐敬有把生意都轉手給鬱瑞的心思,但沒轉之前還是需要自己忙活。

他坐在內堂看了會子賬簿,掌櫃的進來道:「四爺,外麵有個姓趙的爺說要見您。」

「姓趙?」

「對,姓趙,那爺說了,跟您說他姓趙,您就知道他是誰了。」

唐敬的眼睛始終沒從賬本上挪開,隻是道:「請他進來。」

掌櫃的出去,唐敬這才看了一眼誠恕,道:「你先出去罷。」

誠恕應了一聲,退出去,出了內堂,就看見兩人被掌櫃的引著往這邊來,誠恕是見過的,竟然是趙黎和連赫。

他們都是一身常服打扮,誠恕自然是看得懂眼色的人,趙黎這副打扮必然是不想讓人認出自己,因著也就沒吭聲,低頭出去了。

趙黎和連赫進了內堂,掌櫃退了出去,唐敬隻是抬眼看了他們一眼,道:「唐某這裏廟小,沒成想竟然引來這麼大的佛。」

趙黎笑道:「四爺好大的譜子,想見一見四爺,還要三傳四傳的。」

唐敬道:「到哪裏都有哪裏的規矩,無規矩不成方圓,想必趙爺也是明白的。請坐。」

趙黎和連赫坐下來,過了好半天沒人說過,趙黎終於打破安靜,道:「我來這裏,想必四爺也知道是什麼事情。」

唐敬隻是麵皮不動的笑了一聲,道:「唐某不知道。」

趙黎被他噎了一下,壓下心中拱起來的氣,道:「唐四爺是聰明人,咱們也就不說別的廢話了。」

連赫繼續道:「這些天慕容盛那邊兒的消息想必四爺也聽說過了,今日我們來此,就是想聽聽四爺的意思。唐四爺是久經沙場的人,肯定最明白如今的情勢,仗要怎麼打,西麵有薑國,東麵有鋮國,南麵還有一座望龍坡,倘或慕容盛偷偷派兵佔領望龍坡,那麼咱們幾乎就沒了勝算。」

唐敬終於放下了手中的賬本,道:「所以,趙爺的意思呢?」

趙黎站起來,道:「如果你肯領兵出征,慕容盛一定不會和你硬碰硬而是轉陣望龍坡,連赫願意領兵守在望龍坡,到時候兩麵夾擊,攻其不備。」

唐敬隻是抬眼看了一眼連赫,連赫並沒去看唐敬。

趙黎道:「唐四爺的意思如何?」

唐敬道:「如果唐某沒有聽錯,趙爺這是在求我。」

「你……」

趙黎被唐敬不鹹不淡的語調弄得氣怒,隻不過被連赫拉了一把,壓下心中的怒氣,道:「唐四爺說的正是……或許在唐四爺眼裏,我就是個多疑猜忌的昏君,但是今日,我就是在求你,為了天下蒼生,隻要你唐四爺肯答應,我寧願給你下跪。」

唐敬這才挑起嘴角笑了一下,轉頭看向趙黎,道:「趙爺的誠意呢?要跪就跪罷。」

趙黎登時睜大了眼睛,眼裏似乎有些屈辱,狠狠咬住後牙,瞪了唐敬半天,喉頭滾動了好幾下,終於一狠心,猛的雙膝一彎,就要跪下去。

連赫也沒料到趙黎真的能做到這份兒上,喊了一聲「陛下」。

唐敬在此時卻手一帶,將旁邊的椅子帶過來,正好卡在趙黎的膝蓋處,趙黎膝蓋磕在椅子上悶哼一聲,並沒有真的跪下去。

唐敬道:「唐某隻是試試趙爺的誠意,而在唐某心裏,趙爺也並非一個昏君。這件事兒我應下了,趙爺隻管放心,隻要連大人守得住望龍坡,唐某這裏無需擔心。」

說著又看了一眼連赫,連赫卻第二次避開唐敬的眼神,唐敬似乎是洞悉了什麼,其實說來也有道理,唐敬前半生縱橫在沙場這麼多年,別說望龍坡,隨便指出一塊土地來,沒有他不熟悉的,連赫心裏打的什麼主意,他自然清楚。

唐敬心裏早就知道趙黎會讓自己上戰場,隻不過他沒想到,趙黎真的能跪下來求自己。

等他送走了趙黎和連赫,賬本也看不下去了,叫來誠恕就準備回唐宅去。

唐敬剛進到門口,就有下人過來道:「老爺,下午齊章將軍來拜訪過,不過您沒在,少爺就留他等等,這會子還在鬱兮園呢。」

饒是唐敬也難免怔愣了一下,齊章是他的兒子,而有沒有血緣關係,鬱瑞在他心裏的份量必然是不可磨滅的,他不知鬱瑞見到齊章會是什麼反應。

唐敬往鬱兮園去,正房沒關門,芷熙坐在門檻上,見到唐敬來了趕緊站起來,輕聲道:「老爺,少爺睡下了。」

「這會子睡下了?」

芷熙點點頭,道:「少爺和齊將軍一邊等您一邊聊的可歡實了,可能是累了,這會子睡下了。」

唐敬點點頭,放輕了步子走進去,芷熙給他打起裏間兒的門簾子,就見屏風後麵,鬱瑞和齊章都躺在床上,挨在一起正睡得香。

唐敬看到這個光景,一瞬間也不知心裏是什麼感受,隻是揮了揮手,示意芷熙跟著,又出了內間兒。

唐敬道:「別吵了少爺休息,等著醒了再說。」

芷熙道:「是。」

鬱瑞和齊章聊天聊得投機,兩個人身邊都沒什麼年齡相當的人,難得見著一個。

鬱瑞是身子骨一直很弱,就說現在調理著比以前強了不少,但是一上午在外麵看鋪子,本身睡個午覺也別打擾了,如今聊了會天就困了。

齊章是大老遠從邊關趕到京城裏的,一來京城裏就一堆的事兒等著,還要進宮接受封賞,自然沒一刻閑著,眼下請續放鬆下來,自然也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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