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請命

他身上都是汗,他的裏衣全都濕透了,貼在身上,他清楚的能感覺到自己是在做夢,卻如何也不能從夢境中解脫出來。

時間似乎倒流到了很久以前,那時候他還是個半大的孩子,自己還不怎麼懂事兒,娘經常和他說,給不了他尊貴的地位,但要知道掙,如果在這篇高牆紅瓦中,不爭不奪不搶,他們都要一無所有,都要死。

那時候他從沒想過,娘親的話竟然是真的,第一次見到那個人的時候,那個人和一幫皇子站在一起,臉上笑的溫柔,有人指著自己道,看那個野種,剛剛死了娘的。

從頭到尾,他隻喜歡那個人溫柔的笑意,隻不過相處的久了,他才發現,溫柔和善全都是對方虛偽的表象,而內在裏的,是他懼怕的狠心。

是那個人站在他的身邊,一直教會了他該如何狠心,去搶,去奪,去爭取,甚至是去害人,他們的手段並不幹淨,有的時候靜下心來想想,他忽然很害怕對方會撇下他一個人,這樣一來,他又會變成一個怯懦,一無所有的人,沒了娘,在這片高牆裏,他什麼也不是。

他一輩子也忘不掉,自己坐上皇位的那一天,他就在想,事到如今,沒有了那個人,狠毒和多疑也變成了自己真實的內心,就算那個人走了,他也照樣坐得穩皇位。

隻不過對方並沒有走,十年,二十年,那個人一直站在他的身邊,從伴讀,變成了禦前侍衛,最後搖身一變成為一朝首輔,那個人曾經出京在外,那段日子裏,他才明白,似乎自己想的太好了,自己竟是沒有他便不成。

他一麵敬著那個人,一麵又害怕那個人,怕哪一天位高權重了,自己不得已,要先誅而後快,實際上這一天他又等了很久很久……

連赫是被趙黎的夢囈聲弄醒的,方才兩個人在暖閣裏折騰了一番,在湯池裏趙黎竟然主動求歡,連赫自然願意消受,趙黎禁不住他折騰,還未洗完身子就睡著了。

連赫是將他抱進寢殿的,幸而身邊的宮人們看慣了兩個人的相處,畢竟將近二十年,連大人一直陪在皇上身邊,如果說這個朝廷裏,皇上最信任誰,那還能是別人麼?

連赫當夜並沒有出宮去,他睡在龍床上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趙黎睡得不安穩,一直在夢囈,起初連赫並沒有怎麼注意,隻不過後來被他喊醒了,一摸身邊的人,竟然出了一身的汗。

連赫看著他緊緊的皺著眉,胸膛急促的起伏著,也不知是夢到了什麼,整個人看起來非常痛苦,嘴唇也張合著似乎在說話。

他聽不清楚趙黎到底說了些什麼,隻能斷斷續續的聽見趙黎輕聲的叨念著「連赫」……

連赫忽然想起了自己成婚的那天夜裏,趙黎也來鬧洞房,連赫心裏頭不知苦澀成什麼樣子,隻趙黎沒心沒肺,可他知道,趙黎並不是沒心沒肺的人,而是這個人永遠都不想去想這些,他怕對人掏心挖肺,他怕被人背叛,他怕一無所有,不付出也就不會體味這些失去。

那天連赫向他表明了忠心,確實是忠心,多的一句話,連赫也不曾說過,趙黎還笑他,新婚之夜為何說這些嚴肅的話兒。

連赫盯著趙黎,又禁不住想到,上午唐敬從暖閣裏走出來,用一種摻雜著悲憫的複雜眼神看著自己,他雖然不能全部看懂,但連赫是聰明人,該懂的始終會懂。

趙黎抿住嘴唇,似乎掙紮在夢境裏,這一刻他是脆弱的,讓連赫心裏一抽,不禁歎了口氣,將他搖醒。

趙黎感覺自己被人擁住,連忙伸手扣住對方的手腕,緊緊的抓在手裏,像是怕溺水一樣,越抓越緊,等他猛地睜開眼睛的時候,竟然發現,自己抓著的是連赫。

連赫見他醒了,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道:「夢見什麼了?出了這些汗。」

趙黎並沒言語,因為四下很黑,他看不清楚,反而放心的窩在連赫懷裏,輕輕的搖了搖頭,還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連赫笑了一聲,道:「倘或旁人聽說趙國的皇帝做噩夢還哭了,也不知是什麼光景。」

趙黎不緊不慢的「哼」了一聲,道:「你若是說出去,朕就讓人拔了你的舌頭,看你下次還能不能說。」

「我自然不說,微臣怎麼捨得讓旁人來笑話皇上?」

連赫這樣說著,伸手在他眼角擦了一下,替他把眼淚擦幹淨。

趙黎忽然歎了口氣,道:「你知道,我今天找唐敬來,為的什麼。」

連赫頓了一下,語調還很平和,是趙黎最喜歡的嗓音,低沉,沙啞,溫柔……

道:「臣不知。」

一時間屋子裏靜了,宮人們都在殿外伺候著,屋子裏並沒有旁人,兩個人都不說話,似乎連呼吸的聲音也聽得格外清楚。

連赫突然溫聲道:「時候不早了,陛下睡罷,明日還要早起上朝。」

趙黎卻不動,隻是開口道:「薑國人大肆侵擾邊境,魏家軍去了邊關,和慶主動請纓也去了邊關,唐敬卻來跟我說,薑國人之所以有恃無恐的挑釁,是因為和鋮國商量好了,薑國障人耳目,慕容盛才好發兵……」

他說著頓了頓,「你說說看,朕還能派誰去和慕容盛打,誰打得過?唐敬麼。」

連赫並沒馬上接話,趙黎從他懷裏起來,翻了個身,麵朝裏躺著,笑道:「朕是個糊塗皇帝,若不是唐敬點明,朕今日仍然不知慕容盛的野心,如今雖然天下太平,卻隻是表象皮囊罷了,若真是隻有唐敬能打,朕……一定會不惜為了天下百姓去求他。」

連赫隔了一會子,才輕聲道:「微臣一直知道,陛下會是個聖明的皇帝。」

趙黎不再說話,隻是笑了一聲,道:「睡罷。」

連赫卻沒有躺下來,隻是靠坐著,慢慢的說道:「其實,若要和慕容盛對戰,不一定需要唐敬來主帥,陛下是九五之尊,大可以不必去低三下四的求他。」

趙黎隨口笑道:「那還能是誰,你麼。」

「陛下聖明……是微臣。」

趙黎的後背頓時僵硬住了,猛地轉過臉來,在黑暗裏與連赫對視著。

連赫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寢殿裏顯得更加溫柔,笑道:「臣不可以麼,微臣也熟讀兵書,當年還做過禦前侍衛,並不是個花架子……」

說著,口風一轉,變得嚴肅起來,道:「微臣願意請命。」

「這是打仗,並不是朝廷裏的勾心鬥角,實打實的見血,你沒有上過沙場,朕怎麼能派你去?」

趙黎這樣說著,忽然頓住了,他心裏也覺著自己虛偽,他明明和唐敬說過,要做掉連赫,讓他去沙場送死,自生自滅,而現在他竟然說這麼虛偽的話,好像並不希望讓連赫去送死一樣。

「連赫身為趙國人,本身就是陛下手裏的一枚棋子,如今正是用人之際,為何不拋出這枚棋子?微臣該為了戰局出生入死,這是一殿之臣該有的命,也是微臣的抱負。」

趙黎的喉頭滑動了一下,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他心裏發慌,他不知道連赫是不是太聰明了,聰明到他看穿了自己的想法,不然他為何突然說出這樣子的話,或者隻是單純的想要施展抱負。

趙黎寧願連赫是第二種想法,不然連赫為什麼這樣選擇,不管是生是死,這終究是一場苦戰,連赫這樣聰明的人,不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

連赫躺下來,道:「派兵不是小事情,明日一早陛下還要拿到朝上和眾臣商議,糧餉也是問題,所以眼下還是快些睡罷,不然明天又要賴床了。」

連赫說著還勾起食指刮了趙黎的鼻樑一下,罷了閉起眼睛來,再沒說一句話。

趙黎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麼,總之這一晚上他睡得非常疲憊,似乎像被人抽了筋一般,一閉上眼,甚至能夢到沙場,連赫披甲上陣的模樣……

常家的事兒一直拖著,鬱瑞不緊不慢的態度讓常老爺子一直很心慌,兩個狼心狗肺的兒子已經正麵衝突上了,前幾天已經砸了常家老店的牌匾,那塊牌匾還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竟被人撞了下來,摔在地上碎了。

常老爺子氣了個半死,鬱瑞卻始終沒有提及娶常家長女的事情,常家的小女兒瑤秋本對鬱瑞有意思,何況常家二公子又使勁撮合,常家小女就一心想著嫁進唐家去,不能讓大姐搶了先。

隻不過鬱瑞不提,哪有女方先提出來的,這事情就一直擱淺著,如今已經拖不下去了,正巧了,唐家的當家人唐敬又要在豐昇樓宴請各位商戶,常老爺子也算是其中一個兒,想趁著這次機會,替自己長女說道說道。

今兒個豐昇樓最熱鬧,不是因為客人來得多,而是豐昇樓頭一回被包場了,自然是被唐敬包下了場子,隻要是生意場上的人,甭管是天南地北的,都被唐敬請來了,今天就聚在豐昇樓裏。

眾人到得差不離,也不必去雅間兒裏,大堂就坐了就行,畢竟場麵上也沒有旁的人,大家見麵先是寒暄一陣子,畢竟唐敬請來的,都是天南地北有頭有臉的生意人,這些人在官宦人家眼裏並不算什麼,但他們扼住的可是整個趙國的經濟命脈,別說趙國,就算是鋮國和薑國,有些東西也是靠著這些商人運送買賣的。

難得有這麼一次宴席,很多不認識但是久仰大名的人相互客套,幹脆就攀談了起來,唐敬還沒有來。

有人發現了,不僅唐敬沒來,陳仲恩這個江南的「總舵子」也還沒有到,誰讓這兩家買賣做得大,姍姍來遲也算是有理有據的。

跑堂的將菜一樣樣端上來,等上的差不多了,門口迎著的小二忽然高聲喊了一句,「唐四爺您來了,唐少爺您來了!」

眾人這才將目光望過去,唐敬推著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年人已經到了門口,那少年人年紀並不大,但出落的很有氣度。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